玛伦利加城记(78)

总督慢条斯理地用茶匙搅匀杯中的蜜糖:“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当然不喜欢奴隶贸易,那看起来太不体面了。”

楚德笑得意味深长,表情细节甚是微妙。

待楚德离开,莫吉斯总督略一招手,他那影子一般全程不曾说话的贴身秘书马上凑了过来。

“如果说托雷索家那两兄妹是蛇,这家伙就是只毒蝎子。他装的像个贵族,本质却还是个品行低劣的恶棍。”总督不屑地哼了一声,在楚德面前吊得很高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不可否认,他的提议很有价值。”

秘书点点头,对总督的意思心领神会:“我会想办法了解教团现在的情况。”

总督皱着眉,补充了一句:“也要盯紧楚德,我不信任他。单看和北方的生意还没什么,有些事情还得靠他去联络,但将来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突然害我。”

楚德虽是最早提出从北方诸国的战争中牟利的人之一,有时也扮演联络人的角色。但在分赃时,楚德只要走了极少的一部分,顺带预定了市政厅内通常专供贵族的一个正式议席。

比起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楚德似乎对权势和名望更加看重。长此以往,莫吉斯总督担心自己会失去对楚德的控制。

千余年前,空旷的洛格玛圣殿中还只有一副崭新的棺椁。祭坛后的巨幅壁画也是新的,奇诡的画面既描绘了托雷索先民历代相传的故事,又隐藏着索尔缇从世界蛇那里获得的讯息。

索尔缇对自己身体的状况心知肚明。死期将近,她只想抓紧时间留下更多有关圣器“大河之骨”的知识,将这些信息整理成言简意赅的手札,托族人送给远在帝国首都的罗兰德。

虽天各一方,自圣殿一别就再未见面,二人还是作出了相同的决定:人们的心智还没成熟到能够正视灾变真相的时候。比起让世人陷入迷茫和恐慌,倒不如将这些暂不适合面世的事物隐藏起来,等待托雷索家族与教团的后继者将它揭晓的一天。

这个过程必然十分漫长。也许是几个世纪,也许需要几十代人,索尔缇和罗兰德已经做好了觉悟。

写完留给罗兰德的最后一封信,索尔缇再次蹒跚着来到祭坛前,用鲜血连通自己与世界蛇之间的桥梁。

凭依在大河之骨上的观测者一向毫无保留。它甚至一早就告诉索尔缇应如何消除灾变,也直白地指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凭当时的人力,谁都无法给圣器带来一丝一毫的损伤。

也正是因此,索尔缇选择将圣器埋葬在与世隔绝的圣殿中,让托雷索家族成为封印圣器的锁链。孤守圣殿的几十年间,她与世界蛇进行过无数次对话,最关键的决定却始终不曾改变。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是的。”年迈的守墓人郑重地点头。“和你相比,我们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精神也像溪上的冰盖一样脆弱。但无论结局如何,是为迷途者燃起希望的信标,还是最终走向毁灭,决定人类命运的都应该是我们自己。”

最后,就连没有感情的世界蛇都发出了类似叹息的声音:“我还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执着。”

索尔缇静静地笑了。她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之上,那双碧绿的眼睛却仍同年轻时一般清澈:“就像我永远无法理解你一样。这么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人类真是争强好胜。”

“这恰是我们得以生存至今的要诀之一。”

“你要如何确保未来的后继者秉承你的意志,而非利用圣器满足一己私欲?我知道,人类惧怕‘灾变’,却也擅长从中攫取利益。”

索尔缇略一思索,徐徐答道:“我不需要确保什么。如果人类注定因你的力量走向衰亡,我的后继者就无法到达这里;如果他们能找到我和罗兰德留下的痕迹,并成功抵达这座圣殿,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与世界之蛇的赌局中,索尔缇选择相信人类的意志。

十三天后,索尔缇在洛格玛的天坑深处独地死去。

库诺大陆西面海域久违的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自阴云密布的天穹降下,落到被航船搅出纹路的水面,又很快被波浪卷进灰蓝色的海里。

萨缪尔醒来时,除了周身伤处的疼痛,最鲜明的感觉便是所躺的床榻正不断摇晃,却不似地震那般激烈。他艰难地睁开双眼,混沌的意识和模糊的视野一样缓慢归位。

坐在床边照顾他的是个黑发的同族年轻人——萨缪尔现在的视力只能勉强看清这些。

“……艾德里安?”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又马上被按了下去。

那位年轻人说话了:“叔父,是我,克洛伊。”是个女人的声音。

见昏迷几日的萨缪尔终于醒来,克洛伊面露喜色,随即柔声劝道:“您伤势不重,但最好先卧床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告诉胡塔船长他们。”

萨缪尔倒回床上,只觉得全身肌肉骨骼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闭眼,不久前目睹的画面又在脑海中闪现。

伤痕累累的大河之骨,彷如复生的世界蛇壁画,天坑下的雪与落石,从阴影中现身的战场亡灵,还有……还有海格·索伦的血。

“海格——”

萨缪尔低声念着审判官的名字,额上冒出冷汗,又想拖着不听使唤的身躯下床去。克洛伊不得不再次阻止萨缪尔,和另一位水手合作把萨缪尔塞回被褥。

托雷索的族长一向冷静稳重,此刻却方寸大乱、失魂落魄,丝毫不见与鹤山庄园元老们明争暗斗的手腕和魄力。

克洛伊忐忑不安地咬着唇,试图安慰萨缪尔,打消他乱动的念头:“索伦审判官他……还没醒,信标号上的医生一直看着,不会有事的。”

“……”

面对现在的萨缪尔,克洛伊几乎要产生一种不符合身份的怜悯之情。她不忍继续面对叔父自暴自弃的神情,向负责看护的佣兵小声交代了几句,随即走出位于船舱深处的房间,到甲板上寻找胡塔和大副。

推开通向甲板的舱门,迎面而来的便是夹着雪片的海风,远远可以看见跟在信标号之后的另一艘船。为方便照看伤员,所有受伤的教警也都集中到了胡塔的船上,女武神号只留下足以支撑它航行的人数。

胡塔船长和大副站在船尾,正讨论着这次远征的善后事宜。大副拿着一些纸卷,那是信标号的佣兵名单和数份雇佣合同——只要出现人员伤亡,他们就必须商议如何补偿。

“……信标号这边的损失我已经统计好了。这部分死去的佣兵,只要能联系到家属,赔偿金的分量和以前一样。我是这么打算的,赔偿金我们船上至多出四成,四成向鹤山庄园要,还有两成……看能不能和教团那边商量。这好歹算一次联合行动,他们也是责任方。”

大副冷静分析着对他而言最紧要的问题,丝毫不顾忌胡塔微妙的脸色。

胡塔叹了口气,搭着大副的肩膀,想要说服他抹掉最后二成的责任分割:“耶兰,现在索伦审判官还躺在床上,连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准。教警群龙无首,教团自顾不暇,就算商量也找不到人,倒不如别占这点便宜,先帮他们渡过难关,权当卖个人情。”

“船长,我先把话说清楚。”大副卷起羊皮纸,不悦地瞥了胡塔一眼。“我只对信标号负责,哪怕是托雷索家族也得往后放放,更别提教团了。”

“至少现在,我们和教团是一条船上的——好吧,实际是两条。耶兰,我从来没命令过你,船上的事也一直由你做主,但洛格玛之行涉及的势力太多,不能再照以前的法子处事。”

大副本想坚持己见,但看着胡塔认真的神情(加上叫他名字时恳切的语气),他不得不选择退让:“……我知道了,赔偿金的事我们回岸上再商量。”

克洛伊远远观察着他们二人,直到确认船长和大副说完了正事,才走上前去,传达萨缪尔的情况:“叔父刚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索伦审判官。”

胡塔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幽蓝的海面映照着稀疏雪幕,犹如一副意境悲怆的油画。

古圣殿所在的天坑与那道狭长裂谷彻底崩塌之前,幸存的教警和佣兵将不省人事的海格和萨缪尔救到了地面,与胡塔等人会合。面对从冰川一路蚕食而来的刺骨寒流,他们不敢耽搁,迅速抛弃多余辎重,连同留守前哨站的人员撤离到了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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