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和萨缪尔坐在帐篷里,对着同一个火盆陷入了沉默。
还是海格先开的口:“你这个状态还是别找古圣殿了。我自己领着教警过去。”
萨缪尔马上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揭露灾变真相的时候,我必须在场,我感知到的画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是来洛格玛求死的吗?”海格不是第一次对萨缪尔说重话,但这一回很奇怪,他找不到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要是在关键时刻因为所谓‘共鸣’出了岔子,我不可能分神帮你。”
“你果然舍不得我死?”萨缪尔冷笑着反问。
海格瞪着萨缪尔,却突然发现,火光对面的萨缪尔似乎比在玛伦利加时还瘦了些。
萨缪尔淡漠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烧红的木炭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托雷索家族和灾变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身上的血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那幅画上的内容,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索尔缇和你们的先驱罗兰德又做了什么,所谓圣器是否真的能……”
“我们不正是要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吗。”海格不耐烦地移开视线。“圣徒罗兰德的手稿中提到,无光者是被某种力量‘诱发变异’的,而托雷索族人不仅能抵抗这种变异,你们的血还能克制无光者。加上你和你侄女对这片土地的反应,其中关系已昭然若揭。”
萨缪尔似乎没有听到海格的话:“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
“背叛同族、背叛路易斯、背叛教团,又掉转头借助你们的力量,只为了来到这里……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家族,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还是为了证明那些牺牲是有意义的?没错,自打当年试图谋杀族长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首席异端审判官从不认为自己害怕什么,更不可能与仇敌有半点共情。然而此时此刻,海格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为萨缪尔感到担忧。
“事到如今,你还——”
海格本想用怒斥让萨缪尔冷静,但在看到萨缪尔表情的瞬间,他自以为的“铁石心肠”已然土崩瓦解。
萨缪尔又不合时宜地唤了他的名字:“海格。”
“干嘛?”海格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等这一切结束,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古圣殿,到那时,你就杀了我吧。”
帐篷里的空气顿时凝滞得像封死的船舱。
海格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想一个人到帐篷外走走。
掀起帘帐时,海格停下脚步,背对萨缪尔语气平淡地撂下两句话:“你在船上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赶紧睡,我们明天可以晚点出发。”
萨缪尔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海格消失在落下的帘帐后。
作者有话要说:Twilight At Glenebon - Dmitry V. Silantiev / The Dunsward - Sergey Eybog
接下来几章大概算是苦大仇深组的主场
☆、第四十三章 野境
每个初入银湾塔图书馆的学生与学者都会感到好奇:如此巨量的藏书从何而来?究竟要多少年的积累,才能让每个书库填得满满当当,用文献补足每片知识的空白?
在我看来,银湾塔馆长的重要职责之一,正是敏锐地发现任何可能的文献来源,将这些零散的书卷尽数收入馆中。若是邂逅罕见的孤本,更要不惜付出大量财力人力,以求得知识的完满。
从王朝覆灭后佚失的宫廷档案,流亡贵族家中珍藏的宗教圣典,到炼金术师的研究手稿,旧书商偶然收购的古代手札……你几乎能在银湾塔的藏书库里发现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所有痕迹。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走出帐篷,海格才发现外头竟是如此寒冷。他踱到营地外,只见沉沉夜幕已将山峦覆盖,要不是有那几道奇诡的极光,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天地之间的轮廓。由洛格玛腹地吹向海洋的风挟着封冻数百年的草木味,直教人心神不宁。
这里毕竟不是玛伦利加,没有或明或暗的灯火照出寻常人家的生活。这片土地上一次被人类踏足,也已经是好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调查灾变的过程中,海格一直试图理解萨缪尔对洛格玛的执念。
作为服务于教团的异端审判官,海格不自觉地把此刻的自己和那位圣徒罗兰德联系起来。他不敢高攀罗兰德的境界和声望,但就解决灾变的任务而言,他们的确在做相同的事。玛伦利加的神殿已经修好了神龛,只要将圣器迎回教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概。
只是海格无从知晓,他是否能像罗兰德那样,在艰难的旅途中采到盛开于清泉的石心玫瑰。
一想到萨缪尔眼下的状况,海格的心又提了起来。
“啊呀,咱们的审判官大人怎么独自在这吹风,也不嫌冷得慌。”
胡塔自来熟的性格给他惹过不少麻烦,也不见他有改的打算。只见他晃荡着温热的酒瓶子,另一只手揣在团起的披风里,自顾自地走到海格身边,大有“赏脸陪你看风景”的意思。
见海格没有反应,胡塔又问:“萨缪尔呢,你们居然没在一块?”
海格这才说道:“他精神不好,净说瞎话,我让他先睡了。”
胡塔眨了眨眼睛:“需要我给你另外安排一个帐篷吗?我们营地还蛮大的。”
“不用了。那家伙最近睡得很不安稳,不看着怕出事情。”
二人的关系不一般——胡塔要是还没发现这一点,他这么多年船长、探险家兼外交家就白干了。
所以,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给彼此留个台阶:“也对,你们本就是一条船上过来的,早就习惯了相互照应。我们这营地可比不上玛伦利加的神殿,要是住得不习惯,就跟我说一声,不过说了也没什么用。”
海格瞥了胡塔一眼,没理会对方给的台阶:“你到底想问什么,如果只是对我和萨缪尔之间的私人恩怨感兴趣,我恕不奉陪。”
“为什么只要一提萨缪尔,你就总是这么激动呢?”
“那你就别提啊。”
“……”胡塔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好吧,那我们就聊点别的。你来洛格玛,究竟是为私还是为公?”
海格抱着手臂,视线不曾从面前广袤的夜色移开:“既是为私,也是为公。”
胡塔了然地点头:“私的部分我就不问了。至于你身上的‘公务’,我有一些很出格的观点,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你说。”
“就算你和萨缪尔得偿所愿,将那圣器迎回教团,我也不认为你们的信仰危机能就此解决——我还是直说吧,教团的没落不可避免,并非人力所能扭转。”
海格没有说话。但胡塔知道,对方的沉默正是对他观点的认可。
“审判官大人,你应该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海格缓慢地点头:“我知道。”
让教团失去影响力的早已不再是灾变,也不是消失的神迹,而是人心。
“过去,脆弱又心智单纯的人们只能依附于教团的力量,在天灾的夹缝中苟活,并把人祸也当作灾变的一部分。但现在不一样,人类已经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了。即便没有天灾,人心也无法复归平静,而这是你们教团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
海格不得不承认胡塔说的是实话:“没错。我们的敌人早就不再是灾变了。”
——而是人类自己。
胡塔看着海格,和对方达成共识倒在他的意料之外:“还以为你会批判我一番,当场砍了我也不为过,你可是铁面无私的异端审判官啊。”他用重音强调了“异端”一词。
审判官摇摇头:“所谓‘异端审判官’早就变成托指教警指挥官的虚衔了。如果把不遵循教义的人通通打成异端,整片库诺大陆都会变成刑场。”
胡塔笑了:“我大概明白你怎么会和萨缪尔扯上关系了。”
海格马上表现出戒备的态度:“你怎么又提起他来了?”
“因为这事儿就绕不开他。你是教□□来的,我是为了还托雷索家的人情,兼着一点改不掉的好奇心。那么萨缪尔呢?你想过他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吗?”
——这个问题恐怕连萨缪尔自己都没法回答。
胡塔转了转脖子:“不错,我和他认识的比你早,这些年也听过不少传言,不过很多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我的确是他的朋友,但名义上依旧是被托雷索家族雇佣的探险者。所以有些话我即便想对他说,也没有说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