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55)

路易斯时常这么想。那个女人很精明,只要这点私人关系不妨碍正事,她就不会因此责难艾德里安。至于萨缪尔那边怎么交代,除了走一步算一步,路易斯找不到第二种做法。

自打那些事情发生后,协会对路易斯盯得更紧了。顾及路易斯手中握有的把柄,即便已经见过艾德里安,楚德等人暂时不敢和托雷索家族作对。但只要在白天走出家门,路易斯时不时就能感觉到从暗处投来的视线。

甩掉协会的眼线不难,但很麻烦,而路易斯懒得这么做。好在年底基本没有什么大宗委托,除了例常的酒馆时间,他可以把自己堵在房子里,任由日子随飘着浮冰的珍珠河流走。

一天夜里,有人轻轻敲响了路易斯家的门。

来访的是莫吉斯总督的夫人,贝拉。也许因为总督盯得紧,或是从下人那里听到一些传闻,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路易斯。

见到贝拉夫人,路易斯习惯性地低头致意:“……夫人。”

贝拉曾经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可她现在的脸色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更加糟糕,已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发红的眼角还残存着惊惶和不安,憔悴得像在积满灰尘的角落苟延残喘的飞蛾,仿佛只需一触,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就会支离破碎,化作一滩灰烬。

说到灰烬,路易斯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无光者,想到那些“生物”最后的结局。

贝拉夫人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脱下厚重的披风,纤细的手指抓住侧腰的系带,正打算褪去剩下的衣物,而路易斯阻止了她。

棉布长裙不太合身,松开系带便露出了一小块背部,这足以让路易斯看见贝拉夫人身上的新伤。交错的鞭痕在她的皮肤上爬行,大半还隐藏在衣服下。

路易斯看着那些伤口,眼里闪过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愧疚。他轻轻抓住贝拉夫人的手腕,没让她再往下脱,又马上松开手,拿起搭在一旁的斗篷,重新盖住她瘦弱的肩膀:“您还是穿着吧,别着凉了。”

贝拉的嘴唇翕动着,缓慢呆滞地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着,直到路易斯从桌上的水壶中倒出一杯温热的蜜茶,递给形容憔悴的贝拉夫人:“总督他……又对您动粗了?”

贝拉低下头去,缄口不语。

——那就是了。

路易斯接过贝拉手中的茶杯,用烧火棍将火盆里的木柴理了理,尽量给她提供一个温暖安静的空间,同时无言地婉拒了贝拉自暴自弃的求欢。

过了一会儿,贝拉夫人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她再次抬起头,露出一个凄惶的惨笑:“路易斯,你果然还是拒绝了我。”

“对不起。”路易斯依旧欠着身,低声向贝拉道歉。

他的身上一向有种颓然的自信;一开始,也正是这种独特的气质吸引了贝拉夫人的注意。此刻,他却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贝拉夫人苦笑了一下:“不,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勉强你。”

她环顾四周——有段时间没来路易斯的家,她可以感觉到一些地方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只是室内的摆设,也包括路易斯自己。

贝拉的视线趟过烛火下的阴影,最后停在窗沿的角落,缺乏血色的薄唇微微翘起:“我记得你不养花的。”

她正注视着一个搁在窗沿的酒瓶。和其他堆在杂物间落灰的酒瓶不同,那个瓶子意外的干净,瓶口探出一枝外形独特的花朵。可惜被摘下来已经有些时日,就算用清水精心供养,还是会迎来枯萎的一天。

贝拉认得那是鹤望兰。

路易斯不像是会鉴赏花草的人。就算认得它们的名字,也多半是因为具有什么药用价值,在野外受伤时用得上。

“是谁送给你的吗?”她问。

路易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不,那是我自己摘的。”

那枝鹤望兰确实来自艾德里安送去的花束,路易斯在母亲的墓前发现了它。

——别的都留下,只取走其中一枝,母亲应该不会介意吧?

当时,路易斯这么想着,将花束留在了墓碑前,唯独抽出尚未盛放的一枝,留作自己难得的“纪念品”。

这是路易斯成年后带回家的第一朵鲜花。

贝拉又惨然一笑:“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了寄托之人,可惜那不是我。”她紧攥袖口,发白的指节连同罩衫下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路易斯整理火盆的动作一滞,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没法发现。

总督夫人从喉间发出一声虚弱的叹息。

下一秒,她猛地抬起头,突然抓住了路易斯的双臂:“路易斯,我是多么希望有人带我逃离苦海……对,我希望那是你,希望你能助我和我的孩子离开总督府,离开玛伦利加,到莫吉斯不会发现的地方去——”

玛伦利加很大,而人各有命,不能奢求每个女人都拥有索菲娅的手段、丽兹的智慧、辛西娅的意志。明面上,贝拉是总督的妻子,她身份高贵,美貌令城中男女折服;可面对莫吉斯总督的虐待,她只有逃避,也只能想到逃避。

路易斯拿着火钳的手悬在火盆上,抽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凝视着贝拉夫人的双眼——那双眼睛写满了疲惫与怨怼,令他很难狠心说出任何可能伤害到她的话语。

但路易斯无法果断点头,再坦然地告诉她“我必将与您随行”。

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贝拉也缓缓松开了手。

“……对不起,夫人。”这个夜晚,路易斯又一次向她道歉。“我不能同您离开。”

贝拉再次看向那枝鹤望兰,久久没有说话。

火盆里的木柴被烧得劈啪作响,仿佛在催促二人说话。

“这是因为,你要为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永远留在玛伦利加?”贝拉轻声问道。

路易斯放下火钳,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为了那个人。”

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但如果您下定决心离开此地,我必会鼎力相助。我在其他城市还有几个朋友,只要您需要,我可以提供一些人脉。”

至于路易斯自己,虽对玛伦利加有着复杂的情感,其中甚至是憎恨和失望占了大半,但他并不打算离开,也无法轻易离开。

这座城市既美丽又丑陋,既神圣又卑劣,既是繁荣的标杆,又是罪恶的温床。

自不被祝福的降生开始,路易斯的命运与生活已经和玛伦利加紧紧缠绕起来,这种刻在血脉里的联系并不能被轻易切断。

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在看清玛伦利加本质的同时,也尝试着看清自己。

贝拉夫人知道,她终究无法左右路易斯的想法。带着女儿与他私奔、逃离莫吉斯总督的掌控,恐怕只能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她不再纠缠,而是强打精神,努力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这件事以后再说……这里很暖,也很安静,就请让我在你家再待一会儿吧。”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路易斯的家。

围绕城邦的安全问题,总督府召来城内各方势力,开了越冬前的最后一场会议。艾德里安也作为索菲娅的左右手,又一次走进了市政厅。

和往常一样,他安静地坐在索菲娅身边,时刻不忘观察圆桌周围那些半生不熟的面容。

能坐在这圆桌旁、用片言只语左右玛伦利加的贵宾们总有相似之处:精致华美的丝绸衣裳,刻意拿捏的强调和措辞,毫无破绽的矜持底下无疑藏着另一幅面孔。

——在他们面前,你不需要表现得太有主见,甚至可以拒绝回答那些刁钻的问题,把它们抛给我就行了。如果你我都显得锋芒毕露,哪怕意见一致,外人也会以为托雷索家族权力分散,不是铁板一块。

这是索菲娅对艾德里安的吩咐。当然,艾德里安也不认为自己能像索菲娅那样侃侃而谈。

——在那种场合最好少说,但要多听、多看、多想。不仅得考虑你们家族的利益,还要考虑你自己的位置。

在和路易斯提起这些会议时,艾德里安则从赏金猎人那里听到了更多的经验之谈。

最令艾德里安感到安心的,莫过于这次会议没有太多难以应付的新事,倒是城邦守备队的吕西安将军随口提了一句旧造船厂的大火。不过,他并未说到被焚毁的禁药作坊——索菲娅已经将那件事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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