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随手拿起一件陈旧的外套披上,沉默许久,才缓缓答道:“是的,埋在那座墓碑下的正是我的母亲。”
艾德里安心里一惊。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房子。
——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仔细一想,路易斯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正坐在安妮丝留给路易斯的遗产之中,谈论着安妮丝本人,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吊诡。
子女总会继承父母身上的一点东西,特别是样貌。艾德里安不禁想,除了此刻身处的这套简陋的房子,安妮丝还给路易斯留下了什么?棕褐色的卷发,英挺的五官,高挑的身材,还是那双深邃的眼睛?
艾德里安忍不住端详路易斯的面容,猜测他与母亲安妮丝可能存在的相似之处。
而路易斯凝视着那盆火,自顾自陷入了回忆:“我的母亲本是贵族出身,年轻时偶然结识了一位英俊的赏金猎人,并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甚至偷偷怀上他的孩子。但和爱情小说不同,那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他站起身,将破损的沾血衣物单手丢进火盆,又走了几步,将微启的木窗关上。
回到床边坐下之后,路易斯接着说:“与赏金猎人私通的事情曝光后,她就被逐出了家门,当时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她被剥夺的不仅是财产继承权,还有原本的姓氏。”
“……您是说,‘科马克’并不是您和令堂的本姓?”
“那是我母亲的中间名。她没有告诉我自己出身于什么家族,我也没有兴趣调查——毕竟,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贵族血脉’的污点啊。”路易斯自嘲地低笑两声。“至于这间房子,是她用身上仅有的首饰当了些钱,再从一个准备搬家的小商人那里买来的。”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平淡的表情,内心一阵恍惚——路易斯从来没告诉他这些。
“大概是习惯了以前的贵族生活,被赶出家门后,母亲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也是在这么一个冬天,她染上了重病,没能挨到第二年的春天。”路易斯的语调沉了下来。“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帮忙料理丧事的是母亲曾经的仆人。”
安妮丝·科马克的一生无疑是短暂且悲哀的,她没能得到什么,就连一度拥有的身份、姓氏和财富都因为“不轨之举”被彻底夺去。她没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而这个孩子的命运也并不顺遂。
面对路易斯坦诚的回忆,艾德里安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您的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路易斯一瞬间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我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我母亲在世时从来没提过他。”
艾德里安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问错了问题,但路易斯的回应依旧很坦然。
“母亲死后,一个赏金猎人找了过来,说是母亲‘以前的朋友’。他收养了我,让我当他的学徒,并将他所知的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无论是知识、技术还是规则——都教给了我,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制作武器的能力。直到他死前,我才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
说到这,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以前的某次对话。
路易斯说过,自己制造武器的技术是从“之前的一任会长”那里学的,他曾是老会长手底的学徒。
一切都串了起来。
“难道说……”艾德里安睁大了眼睛。
路易斯点了点头:“没错,我是赏金猎人协会‘老会长’的私生子。他快咽气了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还说,他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即便是不拘小节的赏金猎人(哪怕身为协会的会长),和贵族家的小姐私通、导致对方沦为平民,也会被视作一桩伤风败俗的丑闻,还会得罪分外重视等级秩序的贵族们,严重影响协会在玛伦利加的声誉。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使得老会长一直没敢承认路易斯是自己的儿子。
很难想象路易斯得知真相时会有怎样的感受。老会长临终时,选择把协会托付给了路易斯,同时也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交给了他。
直到那时,路易斯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留着谁和谁的血。
路易斯自嘲地边摇头边笑:“可悲的是,我简直像极了这位‘父亲’——毕竟是老会长把我培养成了赏金猎人,教会我怎么在玛伦利加生存,告诉我应该引领协会往何处去。他对我的母亲一直很愧疚,但她已经死了,这种懦弱的愧疚又有什么用呢。”
看来,即便了解了自己的身世,路易斯依旧没把那位老会长视作自己的父亲,而是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那也许是怨怼,也许是遗憾。
“回想起来,我已经走过的人生轨迹也十分讽刺。本能地想要继承老会长的遗志,却又想要摆脱他的影子。我害怕母亲的悲剧再次发生,害怕自己重蹈覆辙、犯下和‘父亲’一样的罪行。结果你也知道了,我没能守住协会;再后来,你出现了。”
一开始还是因为萨缪尔的谋划,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计划之外。
摇曳的烛光磨去了几个小时前满到溢出的杀气。此刻,艾德里安年轻的面庞显得分外柔和,令路易斯感到一阵恍惚:“萨缪尔说的没错,其实,我对你……”
艾德里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路易斯苦笑着隐去了后半句话:“和你走得越近,越是放任这种感情的滋长,我就愈加害怕旧日重现——为了‘大局’和‘伦理’,我的生父抛弃了我的母亲,而我不希望自己在三十六年后被迫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
话只说到一半,艾德里安突然靠了上来,紧紧抱住了路易斯。
“那不一样!”他急促地说。“我不会被逐出托雷索家族,也不会选择妥协。比起外人的厌弃和质疑,我更害怕您会突然消失。但我知道……我相信您不会这么做。”
——他们不会走向和上一代雷同的结局。
只要路易斯能活着,托雷索家族能屹立不倒,艾德里安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
在明确这一点之后,艾德里安终于能够勇敢地踏出下一步。他捧起路易斯的脸,闭上双眼,主动亲吻了路易斯。
烛火仍在颤动,时间却仿佛静止。
“……这就是你的回答?”路易斯收紧自己的手臂,在艾德里安耳边低声问道。
艾德里安将脸埋进路易斯的左肩,轻轻点头。
“不会后悔吗?”
“不会。”艾德里安回答。
路易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不是因为无奈和感伤,而是一种近乎自我救赎的宽慰。
这也许又是一个错误,但无论未来如何,路易斯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走向他未曾设想、也不敢设想的道路。
就着拥抱的姿势,路易斯将艾德里安拽到了床上。床铺和被褥并不柔软,边缘布着毛茬。肩上的伤还在作痛,不过和情动的瞬间相比,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
年轻的身体温暖柔韧,像一片刚被发现、尚未开垦的秘境。路易斯则是走向秘境的探险家,又像一位耐心的导师,教会艾德里安什么叫合理的放纵,如何求取身体的欢愉。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路易斯在艾德里安的耳边煽情地低语。
艾德里安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滩蜡,脑海一片混沌,别说领会路易斯的意思了,就连回话都需要反应半天:“什、什么?”
“像是刚被石匠运进工坊的原石。”
“……居然不是人吗?”艾德里安半睁开眼,碧绿的眸子中荡漾着粼粼水光。
路易斯捋了捋艾德里安潮湿的黑发,笑道:“我是说你太过生涩,像原石一样,还需要精心雕琢。‘训练’,可以这么说吧。”
艾德里安涨红了脸,小声反驳:“我不需要这种用不到的技能……”
“用不到?话可不能说得太绝对。”
路易斯肩上的绷带沾了汗,又被艾德里安无意识扯松了半圈。反正,重新包扎也得再等一会儿,也许是天亮前——路易斯是“活在当下”一派的。
冬日清晨的鸟鸣很稀疏,天亮得也晚。
艾德里安睁开眼时,路易斯已经打开了木窗。冰凉的风从窗缝中灌进来,但还是敌不过续了木柴的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