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格伦坦然地摊开仅剩的一只手——他的确不后悔杀死这个人,黑牙帮的其他人想必也是相同的态度。
虽然不方便直说,但艾德里安在情感上并不反对这次处刑。
路易斯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所在:“但工坊仍掌握在它的幕后主人手中。”
格伦点头肯定了路易斯的说法:“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派抄写员和我们接触。烟草工坊每月会付给帮会一定的钱,让我们盯紧周围的情况,看守工坊的则是另外雇佣的赏金猎人,这些‘保镖’也有一份提成。至于那些违禁货物和钱款,我们都没有沾过手。”
“我没料到赏金猎人会涉足这样的交易。”路易斯十分懊恼。虽然不能断定这是赏金猎人的个别行为,还是受到协会的指使,这个行业的堕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帮会头领独臂格伦对此深有感触:“人是会变的,人组成的群体也会。”
但路易斯很快摆脱了踌躇不前的消极情绪,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既然和你们联络的抄写员已经被杀,黑牙帮接下来打算怎么跟工坊那边的人交代?他们恐怕会追究此事。”
格伦的立场很坚定:“应该给出交代的是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抄写员的尸体跟前,冷眼俯视着那具浴血的冰冷躯壳:“把这么个败类派到海港区,默许他犯下这样的罪行,是他们欠了我们。”
艾德里安斟酌着开口说道:“极乐烟草工坊本身也触犯了玛伦利加的法律,但您好像不太在意这一点。”
“我在意的是‘我们’的规则和道义。”格伦强调。“他们的禁药并没有损害帮会的利益,可抄写员拐走的女孩是我们的亲人。”
独臂格伦的意思很明显:海港区的地下帮会存在一套有别于城邦正统的“律法”,一切都从实际利益而非城市公利出发。而在抄写员恶行曝光的瞬间,工坊和黑牙帮的合作关系已经随之土崩瓦解。
既然两边因为禁药以外的事情撕破了脸,路易斯判断,自己和艾德里安行动的机会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冷静地看着格伦:“我猜,你已经知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艾德里安站到路易斯身边,内心已经开始激动,但神情依旧镇定:“这件事恐怕需要黑牙帮的默许。”
格伦的态度倒是很坦荡。他正面回应着路易斯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想破坏工坊?我没意见,那些人也和黑牙帮没有关系了。如果你们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我可以让我的手下袖手旁观,甚至能替你们开辟道路。去他妈的契约精神,用不着跟人贩子的上司讲道理。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路易斯早有准备:“什么条件?”如果格伦要的是钱,让飞狮公馆破费就是了。
“让赏金猎人再也不涉足海港区的地下帮会。”格伦说。“因为贪婪,他们把触手伸向我们的地盘,靠禁药工坊牟利,还纵容了抄写员的行为。别忘了六年前的奴隶船事件,虽然你维护了正义,但当时也有不少赏金猎人参与了抓捕奴隶的行动。”
独臂格伦显然对奴隶相关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看准了路易斯“荣誉会长”的身份,却不清楚他被排挤和针对的现状。艾德里安对此感到担忧:答应下来很容易,但路易斯已经不止一次得罪了协会和其他同行,这一回,他未必能实现格伦提出的条件。
可没等艾德里安提醒路易斯“多加考虑”,路易斯已经作出了回应:“好,我答应你。”
“等一下,大师——”
格伦也对路易斯爽快的态度感到意外。他挑了下眉,眼神透出一丝疑惑:“你会不会答应得太爽快了?”
路易斯按下艾德里安的手,平静地回答:“我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而且干得还算成功。”他转向艾德里安,安慰似的笑了一下。“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采取最稳妥的做法,我会负责把握这个度。”
结束与独臂格伦的交谈、走出抄写员的私宅时,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又看见了那些黑牙帮的成员。再看到那位聒噪的少年,艾德里安不由得多了一份同情。
格伦向路易斯提供了工坊所在的旧造船厂的位置,包括工坊周边的明暗哨、被雇来看守工坊的保镖人数,并许诺让手下配合他的行动:“我不会让他们直接面对那些危险的人物,但替你们望风、引开工坊看守的注意还是做得到的。”
“感激不尽。”艾德里安向格伦道谢。
格伦上下打量这位一直跟在路易斯身边的年轻人,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微妙的违和感,言行举止带着些与市井格格不入的气质,不像是普通的赏金猎人学徒。
这让格伦产生了大胆的联想:“你其实是哪家贵族的小少爷吧。”
艾德里安先是一愣。他与路易斯对视一眼,又摇了摇头,答道:“不,我只是科马克大师的学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Tears For Remembrance - Великая Война(出自纪录片《伟大的卫国战争》)
☆、第三十三章 清算
银湾塔图书馆记载了人类得到的几乎所有知识,并因此获得毋庸置疑的神圣性。但知识本身是中性的,我们无法预估知识可能带来的后果。就比如极乐烟草,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危险禁药,由药剂师和医生编纂的著作自然记录了它的材料来源和制作工艺。
极乐烟草的原材料“极乐白叶”生长在大陆西北部的山麓地带,制作工艺与普通烟草类似,但燃烧起来有一股奇异的浓香。极乐白叶本身没有毒性和成瘾性,还可以当作普通香料,最后呈现的“特殊功效”关键在于制烟时加入的药剂。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翌日深夜,艾德里安和路易斯在黑牙帮地盘的边缘碰头。小巷深处的昏暗角落堆放着废弃木箱,钉齐木板的生锈铁钉已经松动,坐在上面总会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艾德里安低头审视自己从飞狮公馆带来的钩爪,确认每一寸绳索是否结实,眼神却不住地往路易斯的方向飘——这位赏金猎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竟穿了套城市守卫的轻甲,锁子甲手套和红底制服上的白色纹章分外惹眼。
“科马克大师,您这套衣服是哪来的?”
路易斯握着酒瓶的长颈晃动了一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艾德里安盯着那瓶烈酒,感觉自己开始头疼:“您还打算在这节骨眼上喝酒?”
路易斯笑了笑:“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这是需要伪装的潜入战术。你放心好了,这点酒压根不碍事。”
艾德里安只得相信路易斯的判断。他也在木箱上坐下,一边靴跟搭上木箱的边缘。
他们在等待黑牙帮众给出的信号。
建在旧造船厂内的禁药工坊要到半夜才开工。抄写员之死刚过去一天多,工坊主人及其背后的投资者似乎还没有作出反应。独臂格伦说过,这家工坊的主人是药剂师出身,届时他会在工坊监督工人完成制药工序。
对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来说,这是“精确打击”的绝好机会。
路易斯灌了一口酒,空气涌进酒瓶,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闷响,看得艾德里安放不下心。
反倒是路易斯瞥了艾德里安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随口问道:“你对格伦和黑牙帮怎么看?”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您问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路易斯反问。
艾德里安像是接受考试一般思考片刻,才力求精准地答道:“除去您说的‘勒索钱财’、放任极乐烟草工坊存在的罪行,我尊重他们的一部分道德取向。”
“你是同情派?”路易斯露出玩味的表情。
“对个体,也许是的;但对于帮派……我只能说它的存在是必然的。如果没有黑牙帮这样的组织,海港区也许会更混乱吧。”
独臂格伦未必是好人,但他至少替被拐卖的少女完成了复仇。
路易斯坐直了上半身,在黑暗中注视艾德里安的眼睛,说话的态度突然正经起来:“艾德里安,你可以选择一种思考的方向。‘他们是恶棍,但也有自己的正义’,和‘他们有正义感,但依旧是一群恶棍’,你更倾向于怎么看?”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