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望向堂外的麻雀,女孩似乎正在他身后对着地上的六支刑签哀哀求道:“爹爹……救救我……求你救我……爹爹……”
正堂里蓦然静了下来,女孩极低的啜泣声、双腿在石地上拖过的声音都听得清,刑凳只抖了一下,麒麟知道是她已被两个粗壮的衙役一头一脚牢牢按住了,无法动弹。
刑杖行将举起落下,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是分明。
沉重的杖声和惨烈的呼痛声同时响起,她那一喊异常凄厉,满地的麻雀惊飞,麒麟心里轰的一下全乱了。他在魔族王子受刑时早已听过数声惨叫,那叫声令他肃然起敬,这一声却令他耳不忍闻:“怎么一杖下去竟痛成这样?”
县令并不急于行刑,也不拷问,一杖过后偏要停顿片刻,让她好好领略痛楚。
她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充斥着剧烈的疼痛,疼痛在她大腿上撕开一道裂口,火一样烧,刺骨燎心。
长长的哀嚎渐渐变为急遽的喘息,她的身体正在拼命适应受杖之后源源不断的灼痛,这时第二杖才落下来,痛叫声又起。麒麟看不见她受刑,却也还是闭上了眼睛。
这杖过后县令冷声道:“本县怜你幼弱,这两杖只叫你略尝厉害,若是没人能来赎你,余下五十八杖便将着实打来,一杖不饶!”
麒麟猛一握拳,正堂中高挂的“明镜高悬”突然断成两截,县令忽闻斜后方“喀”的一声响,两块匾额已经急急落地,激起一地尘灰,轰隆咣当,声彻公堂。
匾额落下的一刹那间县令窜得三尺高,只觉一股夺命的劲风贴着他脊背扫过,谁能想到,匾额落地后他一颗突突直跳的红心刚一平复,便又想到自己在下属面前露了怯,出了丑,满腔恼怒,恨不能将堂下的小贼千刀万剐:“还等什么!给我打!狠狠地打!”
“砰砰砰砰”刑杖一下接一下狠打下来,女孩的嚎哭从无间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忽然传来,麒麟越闻越恼,越想越怒:“他们胆敢称滥杀无辜为‘天降神罚’,如今真正的神罚降下,这满堂吏役竟无半点悔改之意!”震怒之下一挥袍袖,将刑杖的劲势全部抵消。
行杖的衙役察觉不出任何异常,刑杖沾上她身时却只剩一阵凉风。
她全身皆是火辣辣的疼痛,连声喘气,冷汗直流,已经挨过几杖的伤处一点也不好受,不过刑杖再落时她不像先前那般尖声叫喊,这一点变化众衙役听在耳里,均想:“这小娘们倒能挨忍!”
两个按住她的衙役煞是狠心,互相使个眼色,抓起她的衣裳向上一撩、向下一扯,竟然将她的衣衫裙裤全给揭了。这去衣受杖的刑罚本是专为□□妇人而设,衙役见她颇能熬刑,心有不甘,又欲立功,竟用它来羞辱她这样的清白少女。
她自从紫袍公子一事后但凡被人多看两眼都要心慌,此时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光了半壁身子,如何能不放声痛哭?
麒麟闻声不对,忙转头一看,只见女孩脊背臀腿尽露,背上横过三道粗肿如瓮的红印,下面更是殷红一片,血肉模糊,不剩一块完好的肌肤。
麒麟勃然大怒:“混账东西!”心想:“眼下唯有救她出去——”
诡遇
外面忽然大呼小叫,一团白影风也似的射进堂中,捏住县令的脖子叫道:“老秃驴,你还不服输!”
麒麟也不看来人是谁,只管趁乱施法,定住了刑凳边上三个衙役的身形,朝女孩身上撒出一团药粉,再替她“穿”好衣裳。
女孩趴在凳上虚软无力,不住颤抖,大杖仍在她背后高举,他给她变出来的一身白衣着肤即红,鲜血顺腿淋漓。麒麟惊道:“她只受过几杖,何以伤得这样厉害?”
她受刑时他心神不宁,有意无意地收束了神识,没留意衙役行杖时用的竟是最歹毒的打法。衙役在每一杖上都使足力气、高举斜劈,初时她肌肤不破,皮下却涌出大股淤血,如此几杖过后再猛力横打,当时便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溅,什么都比不得这伤处加伤更痛。
那个衙役惯会看老爷脸色,加之她出身贫苦、无人护持,他一看便知,下手时哪里还会顾忌?
麒麟心头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酸软,仿佛再多看她一眼都是难受,不得不闭目念咒,调伏其心。
他在天界治军不可谓不严,凡间刑罚之峻更是远远不能同天界相比,他一时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失常。
堂上已然吵了起来,在外值守的衙役提刀冲上,将来人团团围在中央。那人头顶道髻,脸上带疤,长袍青中泛白,像抓住了垂死的公鸡般左右摇晃着县令的脖子,道:“你为何还不拔剑?来呀!我与血麟剑再斗!”正是崔平。
县令被人制住要害,不敢再摆官威,只道:“本县并无血麟剑——”
“胡说八道!”崔平指着面前手握长刀的衙役道:“你手下这么多刀剑,怎会没有血麟剑!?”
县令初到庆城,没听过崔平的疯名,只听他说自己手下“刀剑”太多,忙令衙役退下。
衙役得令后一圈圈向外退去,手中刀刃不收,步步警惕。麒麟心想:“待衙役退到门外,他运轻功救她出去应该不难。”不想崔平却喊了起来:“别跑!你们都跑了我还比什么!”
众衙役一愣,不知来人叫他们“别跑”是何目的。
崔平道:“你们到外面候着去!看我和老秃驴大战三百回合!”他手下一紧,县令险些昏过去,连忙催道:“快去……快去!”
衙役应声提刀退去,目光始终不离县令一寸。
县令头戴官帽,颊旁露出浓密的乌发,绝不是什么“老秃驴”。麒麟见崔平脑中剑影遄飞,红光倏闪,猜想崔平是一遇刀剑就想起了昔日与血麟剑相斗的情形,疯心大作,却也摸不透他原本是打算救人还是作甚。
崔平用力一提县令的脖颈,县令吃痛,不得不从官椅上站了起来,任崔平押着向前走去。
他们路过刑凳时女孩怯声道:“师父……那是县令老爷……”
崔平根本不听,挟持县令出了正堂,女孩提起一口气想跟过去,可只微微一动便痛得浑身脱力,沿着凳边翻倒,麒麟急忙扑身去救,好歹在刑凳边上接住了她,免得她摔落在地。
当时麒麟并未现身,女孩只感到身下扫过一阵疾风,力大无穷,托着她落地。她痛得神思恍惚,只顾忍痛向堂外爬去,完全不知道身旁有他。
她爬到门边,崔平忽然大喊一声:“去!取血麟剑来!”手下一推,居然松开了县令的脖子,将他推出几步之外。
这一下局面陡变,在场的衙役皆愣了一愣才一拥而上,“嚯嚯嚯”几把钢刀砍来,崔平竟不闪避,反而哈哈笑道:“我只跟血麟剑比!”眨眼间七八把钢刀俱已架在他脖子上。
女孩急喊:“师父别动!”麒麟心叫不好:“谁叫她拜这疯子为师?这一回他二人都得遭殃!”
那县令刚刚逃出崔平手下时只是惊魂未定,此刻听到女孩喊道“师父”,又看见崔平脸上横过一道长疤,似是贼匪,忽然开窍道:“好哇!原来是老贼指使小贼,好大的胆子!快给本县带上公堂!”
衙役“喏”声喊得震天响,女孩急忙辩解道:“老爷!我师父他神智不清……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臀腿皆伤,倚在门槛上跪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痛得抽气,此时心中忧急,再一阵刺痛袭来,泪水也哗哗直流。
县令只道:“是与不是,审过便知!”
其时他瞧见崔平身上的青袍平整光洁,袍下却是赤脚,管自己叫“老秃驴”不说,明明抓住了人偏又放手,实能料到此人非傻即疯,可他一想到此人曾经大闹公堂、挟持自己,实在是怒不可遏,非要好好惩治他一番不可。
县令昂首挺胸走向正堂,七八个衙役用刀押着崔平跟在后面,崔平三步一停,两步一顿,似乎既非情愿,也非不情愿。
见县令走到门边,女孩再次求道:“真的没有人指使我……老爷……您……求您饶了我师父!”
她回头一望,那根粗粗的刑杖还高高举着,刑凳下一条长长的血迹拖到她腿下,方才受刑的痛楚何等清晰。她怕得抖似筛糠,哭声颤栗,却向县令求道:“都是我偷的……您……您打我一个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