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众天空旷寂静,冒一根草芽、挂一轮新月、碎一抹纤云都听得见,麒麟突发奇想:“或许凡间人声鼎沸,反能取静。”
这心念一动,耳边就有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得奇响,他正想:“真是巧了,刚审完——”却瞧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跪在高高的案台之下,缩肩弓背,面目低垂,“她为何也在受审?”
只见县令高坐堂上,神色峻厉,捏着几茎黑须,沉声道:“难道贼赃不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吗?”
县衙的正堂阴凉幽森,斜光也穿不透,麒麟站在门口,看不清女孩在暗处是点了点头还是微微颤抖。天界一日,人间一年,她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清瘦,长发蓬乱,衣衫单薄,想必这一年过得艰难。
县令喝道:“那你还有何话说!”
女孩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声,麒麟听见她在心里道:“我偷的……我偷的……我偷的……”
她身旁跪着一对中年夫妇,衙役手中捧着一枚细细的金戒指,显然是县令口中的“贼赃”。凡间像她这样流落街头的孤儿非丐即盗,否则难以谋生,这一点麒麟虽然明白,却也难免有些失望:“想不到她也学人行窃……”
这时女孩鼓起勇气,嗫嚅道:“戒指确实在我身上,可我没偷……我偷的是……我拿的是个馒头……我还给他了……”
麒麟闻言朝女孩记忆中一望,原来这一日她饥饿难忍,路过小店时正好赶上喷喷香的馒头出笼,她不敢多拿,趁店家转身洗碗的空当,抓起一个馒头就跑,跑到半路却被崔平逮了个正着。崔平令她将馒头送还给店家,她老实照做了,没想到店家一口咬定她还偷了戒指,而后当真从她后襟里搜出了个金戒指来。
麒麟见崔平抓她时提的正是她颈后的衣领,当下了然:“戒指是那疯子偷了放进去的。”
崔平行事疯癫,麒麟也不知他是在胡闹,还是见她偷拿馒头,有意要她得些教训。
无论如何,这窃案另有隐情,县令却道人赃俱获,认定金戒指就是女孩偷的,又听她口口声声说“拿”不说“偷”,竟是来这堂前讨口舌之利的惯犯,好不恼人,当下狠敲一计惊堂木,斥道:“你还敢狡辩!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女孩这年同崔平一起名为“卖艺”,实为乞讨,时常受人欺凌,几次之后便被磨软了性子,变得十分怕事。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受棍棒恫吓,遭人搜身又被扭送官府,着实已受惊吓,跪到正堂里,但见衙役肃立两旁,个个手持粗棍,齐声威喝道:“快说!快说!”更吓得面无血色,过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饿的……没……没人指使……”
县令怒道:“这年中庆城里偷偷摸摸的全是你这般的小混混、小叫化,还说没人指使?!”
放在平时,这等窃案根本犯不着他老爷升堂明审,偏巧他刚刚到任就听说城中窃案频发,连钦差大人过境都丢过银两,前任县令又是因为办案不力丢的官,因此,他甫一上任便有心彻查,下了严令,窃犯通通须得过堂,由他亲审。
他曾费尽心思抓了个七八岁的小贼,一审却发现那贼是痴傻儿,回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唯有打一顿板子,不了了之,眼见部下这次抓来的女孩柔弱纤细,是个软柿子,立刻打定主意,要从她嘴里撬出贼首的线索来。
麒麟见他扫视着满墙的刑具,目光落在一副硬木拶子上,心中不满:“这县令不辨是非,只会屈打成招。”
在旁办案的书吏忽道:“老爷,可否容小人问她一问?”
“问!”
书吏走到女孩面前,俯下身来问道:“小丫头,你家在哪儿啊?”
女孩在庆城里鲜遇善人,进县衙后更见数不清的凶恶面孔,极是害怕,此时忽然有人温言相对,又问起她家,她顿时就像见到了亲人般泪眼朦胧:“我……我没有家……”
书吏擅解他家老爷的心思,想要诱她说出幕后主谋来,便问:“你没有家,这身衣裳是谁给你的呀?”
女孩抽泣道:“是我……是我自己做的……”
“那这料子呢?”
“料子是……是……张老爷家居丧——”
“大胆!”县令猛拍惊堂木,指着她喝道:“给本县掌她的嘴!”
女孩大吃一惊,哪里知道那位扔掉了几尺白麻的“张老爷”和堂上这位县令老爷竟是同姓?
张县令只当“居丧”一说是有意咒他,气得涨红了脸,手指发颤,衙役见状不敢怠慢,一把拽起她的头发就要狠搧过去,这时书吏无端咳嗽一声,张县令又道:“且慢!”
女孩泣不成声,要不是被衙役拽住了头发,恐怕早已瘫软在地。麒麟听县令大呼“掌嘴”时只是厌恶他暴躁无理,此时见她惊惧如此,不禁有些同情她,一时间,她上次脸颊红肿、受人□□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
其实凡间这一朝的律法怜老恤幼,严禁对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的嫌犯滥用刑罚,女孩身形瘦小,明显未过十五,书吏刚才咳嗽一声,是怕批颊一事传出去坏了县令的官声。
县令怒中一时失智,忘了律令,一经书吏提醒便也想起。他转头问店家道:“你二人当街搜出她夹藏赃物,可有人证?”
那位妇人原是新打了一枚金戒指,十分爱惜,洗碗时特意摘下放在盆边,谁料戒指眨眼间就不见了。她从女孩身上搜出金戒指时喜不自胜,只想将女孩打骂一顿算数,结果刚骂一句,便被衙役听见,带到县衙。
妇人在堂上久跪,双腿酸麻难当,一心只想回店做生意,听见县令问话,忙不迭磕头道:“老爷明察,小妇人这戒指确实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邻里街坊都能作证,她自己也从没抵赖的!”
县令点了点头,令他们在诉状上画了押,又扔下几句“若有妄控虚词则当随罪”之类的官样说话,这便打发他们走人。
随后堂里再没外人,县令将冷眉一竖,怒目一睁,惊堂木“啪”地一拍,厉声道:“你这小贼当街偷盗,本县依律决你杖刑,你服是不服?!”
女孩一直提心吊胆,忽然听县令说要对她施以杖刑,也顾不上辩解,身体已经发冷般颤抖起来。
书吏问她:“以本朝律法,偷盗不得财者笞五十,得一尺者杖六十,老爷今日判你受杖,绝非法外施刑,你听明白了吗?”
女孩惶惶然说不出话,心道:“原来偷盗不得也要挨板子……我偷了馒头……就算没偷到……也该受罚……”顿时凄入肝脾,潸然落泪。
书吏又道:“看你小小年纪,老爷许你赎刑,你不愿受苦便快快说出个人来,请老爷传他上堂,拿钱替你赎了。”
县令冷哼一声,道:“本县这般刑法可不好受!倘若没人赎你,纵你年弱,本县也姑息不得!”
他二人都盼望女孩赶紧供出个人来,谁料女孩只是簌簌流泪,双眼黯然无神,浑没听清二人的话,更不明白自己父母双亡、无亲无故,赎不赎的与她有什么干系。
麒麟叹了口气,心想:“她完全不为自己分辩,看来这遭活罪难免。”
县令喝道:“请上大刑来叫她瞧瞧!”
早有一个膀阔腰圆的衙役提着粗长的刑杖立在堂下,又有衙役搬来一张及膝高的长凳,众人均挽起了袖子。
女孩不敢回头看,只是拼命地摇头,不住地流泪,仿佛她只要在这两桩事上做足了功夫,旁的事情理当与她无关一样。
县令拈起六支红头刑签往地下一掷,一声令下:“左右,拖下去,杖六十!”
“杖六十”自是重刑,麒麟没想到县令当真狠戾至此,细看那根刑杖比她胳膊还粗,方头棱角,沾着黑褐色的陈旧血迹,不知杖下多少冤魂,心中竟有些不忍。
县令想的是重刑之下此女必招,她既已认罪,待她昏沉之时再补一张画了押的供状便是名正言顺的“按罪论处”,不算拷讯,不违律令,她若早早招出来还可“酌情开恩”,若是不招,即便活活打死了也是不妨,发落起来自然毫不留情。
麒麟忖道:“凡人受杖终归只是皮肉受苦,何况她确实有心偷盗,当受果报。”他明知果报当受,六十杖却未必当受,仍然自我劝解道:“教她就此绝了偷盗之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