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知这位王子曾在天界与谁结交并不难查,难的是令他供出查明的眼线。神族派到魔界的一众仙使经营多年,布下了诸多暗桩,魔君此次派他前来,定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若熬刑不住,让仙使那边得了通报,有了防备,日后君父苛责起来,他还不如就此了断。
如此一想,麒麟便知即使对他再用严刑也是枉然。
麒麟扬手召出一张银光闪烁的劲弓,在台下朗声问道:“你可认得我这张弓?”
台上那位眼耳口鼻都烧化了,不能视物,只觉台下忽然刮来强风,那风寒冷刺骨,犹甚冰刀霜刃,他在仙牢中扭身躲避,却躲不过一阵阵风刀之痛。
麒麟挽起袍袖,左手拈弓,右手搭箭,弓弦一响,箭矢宛如流星出月,正中魔魂前心。魔魂虚无缥缈又扭动不定,这一箭着后即停,不仅是他射术神准,力道的控制更是妙至毫巅,雷神高喊一声:“好!”
麒麟冷道:“你既是魔君嫡子,千余年前在我箭下毙命的当是你祖上。”
千余年前神魔大战到最后,正是麒麟一箭射灭了行将逃回魔界的先任魔君,致使魔族各部混战,自相残杀,其余二界方享太平。
王子被麒麟一箭穿心,箭上又附神力,催出熊熊火焰,仙牢顿时化作一座洪炉,他的残魂也被烧得惨白,在牢壁上“砰砰砰砰”撞个不停。
又烧得片刻,魔魂再也无力挣扎,只得贴在牢壁上“嘶嘶”颤抖,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哀嚎。
麒麟见他身受剧痛仍不肯招,实是可敬,遂一挥手,撤了牢中之火,转身对天帝作个长揖,说道:“臣无能。”
天帝道:“武神仁义,乃天界之福。”
雷神气呼呼地想了一想,拽拽财神的胳膊,催道:“你快想个法子诱他呀!”
财神在脑子里拨了拨算盘,算出他伤重不治的几率十有八九,当即对雷神呵呵一笑,表示自己也没法子。
就在这时,冥神举起左掌,结施无畏印,一团黑雾自他掌中飞出,没入魔魂眉心。那缕魔魂“哗啦”一声裂作七八股,凄厉的尖叫声瞬间响彻天地。药师连忙合十双掌,默诵经文,施术抹去了惨叫声。
寂静之中,须臾之间,魔魂炸裂成千丝万缕,如齑粉一般飘落,在地上疯狂跳跃起来。
“咝咝咝……”五雷台上方掠过一阵吮脑吸髓似的声响。
雷神默默传音问财神:“你说他老人家使的什么法术?”
“不知道。”财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愿多想,随口答道:“许是冥府里的小鬼饿了罢……”
三界中只有凡人的识想易于窥探,神魔仙妖皆有心防,法力高者心防更是牢固,像魔族王子这样坚不可摧的,冥神一出手,必定是将他的元灵与心防一起粉碎,至于粉碎之后的事,那就只能问冥神本尊了。
冥神左右手掌中各藏有一只眼睛,双眼平素紧闭,此次难得睁开,诸神只能瞧见一团黑雾,谁也无法看穿。
粉尘渐渐静止,一团黑雾重新溢出,飞回冥神掌中。冥神缓缓收掌,对天帝垂眸道:“臣只解出一十四字。”
雷神忙问:“哪十四字?”
冥神道:“‘日月蔽,万魔兴,死生无尽,喜乐何极。’”
“没了?”雷神问道。
冥神摇摇头。
雷神推敲起来:“日月蔽,万魔兴……”
其余诸神也纷纷默念,心想:“这一十四字似乎只是魔族用来蛊惑人心的颂词。”
凡间众生受轮回之苦,求不得苦,放不下也苦,其实无苦便也无乐,不过世人总不明白,魔族因此宣称入魔即是不生不灭、无拘无束,一味地教唆世人去违背公义,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放纵佚乐,“生死无尽”“喜乐无极”云云,当是此意。
麒麟却想:“魔族王子法力不弱,意志又甚为坚决,受极刑后才招出这句话来,其中必有深意,可惜他已灰飞烟灭,再也追问不出什么来了。”
众神随后在五雷台上合议他所供述之事,药师请天帝速速召回派往魔界的仙使,徐图后计,以免诸位仙使暴露身份,惨遭屠戮,附议者不少,雷神却跳出来反对,说那魔徒查到什么尚属未知之数——“兴许他什么也没查到呢!”——他临终时供出的那句话不明不白,正需要仙使在魔界多方打探,不可撤回。
药师劝道:“魔君有意拔除天界耳目,想必已是严防死守,仙使留在魔界只会徒添伤亡,难以奏功。”冥神也在旁帮腔,说遣派耳目本就是鸡鸣狗盗之举,未免有失神格,不够光明磊落,雷神气得直跳脚:“您那只招子才不够光明磊落呢!”
冥神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他神寿极长,视众神皆为小辈,而且生就极怪的秉性,一方面宽厚和善,另一方面却对地狱中的诸般酷刑全然无感,故而对魔族王子用刑时也是毫不眨“眼”。
麒麟接过话头道:“明争暗斗,并无高下之分。众位仙使在分赴魔界时便将一己得失置之度外,纵使他们回归天界,只要魔心一日不灭,天下生灵如何能有真正的安宁?”
说话的这位是主战的天神,他除魔降妖毫不含糊,从不手软,其余诸神却未必有他这般决绝。
药师向天帝长揖三次,求道:“请为诸神说辛濂一事。”
天帝不置可否,但是神情肃穆,其意不言自明。
辛濂是魔族大祭司,他曾三度劝阻前任魔君对外出兵,专治内乱,是以魔界今日才有各部初定的局面。登位的新君以私通神族为由,将辛濂及其子女亲眷共计三百余众一同抓获,缚在万毒窟中受毒虫折磨,日夜噬肉啃骨,钻心啮肝,辛濂从嘴中吐出了无数碎肉,却始终辩称自己与天界毫无瓜葛,直至百日之后,万毒窟中哀嚎方尽。
辛濂由此得证“清白”,元灵溃散之后,仍以魔族大祭司的名义入葬衣冠冢,当时三界均生异象,似乎是天地亦有感于他阖族皆灭的惨烈。
他的事诸神早有耳闻,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原来辛濂当真是天帝——或是药师安插到魔界去的。
这一下,众神尽皆心照,辛濂之所以坚称是魔界忠臣,对私通神族的罪名抵死不认,是因为如此一来,前任魔君止战弥兵便只是她自行决断,并非是听信了天界内应的“谗言”,新君无从借端生事,实为苍生之幸。
药师喟然长叹道:“诸位可知辛濂的身世?”
麒麟等均想:“辛濂的出身在魔界众说纷纭,药师似是知晓真相,或许辛濂曾在他座下修行也未可知。”雷神开口问道:“据说他在凡间当过大官儿,是也不是?”
药师摇了摇头,徐徐道:“辛濂当年舍弃肉身,不得已将魂魄暂且托于凡人。”寻常仙人潜入魔界从不必受此等煎熬,众神由是皆惊,又听药师续道:“在那之前,辛濂乃因缘化生,天地造就,与我等实为同类。”
雷神惊道:“不可能吧?他……他倒是我小弟?”
药师怆然道:“辛濂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载入神谱,与小殿下叙同族之谊……唉,再也不可能了。”
众神不胜唏嘘,一时无话,只有雷神似乎刚说完话就把这事忘了,翻掌变出一个紫白电球,拢在手里“滋滋”把玩。
麒麟心道:“药师早已勘破生灭诸相,怎地今日反倒执迷?凡人道‘死得其所,夫复何恨’,我等千万年来与魔相抗,因此而魂飞魄散的岂止一个辛濂?若要向殉道者致祭,自当持守法性,早日荡除邪魔才是。”
他虽有此想,却也知道斯人已矣,此时不便多说。
他和药师默默望向天帝,彼此都明白谁也说服不了谁,多说无用,只等天帝定夺。
天帝思忖良久,终道:“也罢。神魔自古相生相对,降伏魔心本非一世之功,不应争一时之效。”
自不必说,天帝还是以仁慈为念,命令诸神各自召回派在魔界的仙使,又道:“辛濂一事,此后休得再提。”
蒙冤
众神散去之后,麒麟传密令召回派在魔界的座下仙使,又到天界各处巡视一圈,整肃守卫,防止返回天界的仙使中混进异类。
不知为何,他回殿后总觉得不妥,结跏跌坐在静室时耳边嗡声一片,到庭前练了剑,在铸剑台上熔了半炉夜明珠,心里依然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