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发散乱,全身冰冷,脸上伤痕累累,神色也格外憔悴,她很是为他担忧,一时间竟无心再想别的事,双唇好不容易动了一动,问他:“你……受伤了……?”
他从酷寒的地狱忽至凡间,骤然遇热,其实不止是脸上,而是浑身都裂出深深的血痕,似烧裂的焦土一般,十分可怖。
他施法隐去了身上的伤口和血迹,让她的脸贴在他饱受创痛的心口。他的另外半部灵体仍在冰窟中受刑,冰凌齐落,痛煞了那颗心,只有她的温热能让他好受一些。
“你胜了……如你所愿……”
眼泪流过他脸上的伤口,他说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刺痛。
她在他怀中渐渐清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颤抖着伸出手,搭上了血麟剑。
他忙握紧她的手:“别动!”
她不是不知道拔剑之后自己便将死去,可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你可……不可以……带它回去?回——”血麟剑纵然断了仍是神剑,麒麟以法力替她消去了大部分痛楚,可她仍能感到剑锋的余热。她不知道那个更高的地方叫什么,在哪里,只道:“求你……”
他看着插落她胸口的断剑,自己心头也似万箭穿心。他哽咽道:“今日之后……世人争抢的恐怕并非此剑……而是……你的藏剑诀……”
他想安慰她却又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实是因为他不愿哄她骗她,宁愿自欺欺人,以为她还能看见“今日之后”的人世。
没想到他的话当真令她感到安慰,她指着自己被血麟剑洞穿的心道:“藏剑诀……在这里……抢不走……”
此言一出,她眼中忽然涌出灰白的泪珠——她怎能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儿?她不是教过他,他不是也背下了藏剑诀的心法吗?
就算他没有背过、就算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藏剑诀”,他们也会有千百种手段叫他知道,曾经折磨过她的酷刑一样也不会少,直到他们逐字逐句,从他嘴里撬出那八十一个字。谁叫他有她这位母亲?
“他只有十六岁啊……”
她不禁潸然,麒麟望着那个无辜的少年,心中也是一般的难受。那时她比他还小,梳着双髻,身穿雪白的小袄、藕色襦裙,天真烂漫的模样……
她缓缓向阮毅伸出手,麒麟忙解开定身的法术令他前来。
那个男子的身体仍斜在半空,将落未落,芒草也一动不动,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时间依然流逝。
她握住阮毅的手,问他:“毅儿……你怕吗……?”
阮毅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他这天接连遭受巨大的打击,恐惧、惊骇、羞愧、绝望不一而足,到得现在,神志都有些恍惚了,乍见母亲胸口插着利剑、满身是血地倒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也不管男子是谁,只是出于恐慌和抗拒而拼命地摇头,不停颤声说道:“不……不……妈……不……”
可是她竟然欣慰地笑了。那是麒麟见过的最残忍的笑。他的心都要绞碎了。
她只道自己时间不多,又对儿子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妈是个……很笨的人……却总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那……那些事……妈并非自愿——”
麒麟用手按在她唇上,不让她再说下去。她虽然只提到“并非自愿”四个字,心中正经受着多少痛苦折磨,他岂会不知?
他略一凝神,船上挂的两幅巨画连同船舱中的另外十幅同时化为乌有,阮毅等人也彻底忘记了那诗、那画、那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心想:“我若将藏剑诀一说也从众人记忆中抹去,这孩子便无需受累。”可是又想:“倘若世人不识藏剑诀,他们为何而来,她为何而死?她半生辛苦又是为何?我怎能将她的……‘了不起’……一并抹杀?”
他在十方镜中曾看见她皎然若神,剑气如白龙飞扬,那一幕近于不朽,在场的所有人都应当记住,并将她的故事说给子子孙孙。
他在那一刻忽然做出了决定。
他注视着她的双眸,沉声说道:“从今以后,血麟剑唯藏剑诀是命,凡有觊觎藏剑诀者,必为血麟剑所焚。”
他的话在她听来很是温柔,在世人耳中却是庄严的神谕。
话音刚落,河滩上的江湖名宿便都回到了家中,他们只记得有个白衣女子曾经同血麟剑的主人、同“人上之人”斗得惊心动魄,获胜之后,她携血麟剑飘然远去。
阮毅并不懂藏剑诀、血麟剑为何物,可是麒麟的话中透出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仪,他听了,全身竟不自觉地颤抖,似仰见天子一般满心敬畏。
他不知麒麟是鬼是神,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奄奄一息,眼前这位是他唯一的指望:“求您救救家母!求求您……”
咚咚咚咚,他在地上连连叩头,就像她那时一样。麒麟不愿多看,目光一转,以一股无形之力将阮毅扶起。阮毅望着他又是惊讶,又是哀伤,流着泪嚅嚅道:“我……妈妈……”
他母亲气若游丝地劝道: “不……孩子……不要……”
她无力再说更多的话,只有麒麟听见她心里说的是:“不要为难他……”
她记得他曾说生死有命,他是天神,绝不能篡改天命,他说其实很多事他都无能为力,她也没忘。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额头上的伤疤,泪流满面。
她的头动了一动,想抬起来,他忙托起她的脸,让她的视线够到他的眉目,她勉力睁大眼睛,凝望着他。
她从来不敢直视他的脸,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他有一双火焰一般光芒不灭的眼睛。
她对他投来面色苍白的、柔弱的一笑,那笑是在说:“很久以前……我曾经怨你……恨你……但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知道他也许根本不在乎,可是一生只这一次,她想抛开所有顾忌对他说上一句话。他叫她切莫怨天恨命,她记住了、做到了,此处此战并非是出于怨恨,并非有意向他证明什么。
“人活一世,去留无常,生灭不定,终究会有归宿。”
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点了点头,努力想象她只是当年那个赌咒发誓的小女孩,用赞许的一笑掩过心中无限的歉疚、惋惜和不舍。原来人心里苦的时候,越是笑,越容易流泪。
她在他怀中越来越轻,无论怎么挽留,他们之间所剩的时间都已用尽了。
他柔声问她:“你可还有……挂心之事?”
她转过头去,对阮毅温慈地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阮毅“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轻声道:“你……别怕——”
血麟剑眨眼间已到他手中,他拔剑时极轻极快,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那截断剑在他手中依然蕴藏着一股魔力,令人目不转睛,神不守舍,就连阮毅都止住了哭声,怔怔相望。
麒麟看了看剑身上如流水又如火焰的纹路,那是它——是他尽收阴阳六合之力的象征。
地狱里冰凌纷纷坠下,他竟浑然不觉,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掌中无端闪出一道堪与日月争辉的强光,轰轰隆隆地动山摇,阮毅吓得跪伏在地,半晌睁不开眼睛。
这样一场异变之后,暗红的断剑不见了,麒麟掌中只剩一片烧焦的龙鳞,那龙鳞色如黑晶、形似短剑却无锋刃,边缘如山棱起伏,一缕缕荧红的幽光闪烁其中,恰似他的眼眸。
他只有半部灵体又耗费了太多神力,一时结不成理想的封印,于是,他索性将自己这半分神魂锁入剑中,从此血麟剑独具灵性,将世世代代守护藏剑诀的传人,不再为奸佞险恶之人所用。
“血麟剑也是有心的。”
他那年在河边对她说的话本意是他也有心,对血麟剑引发的种种祸事有愧疚之心、不忍之心,这颗心在千疮百孔之后,终究在剑中觅得了一丝安宁。
他运掌力将血麟剑推到阮毅面前,阮毅不敢接过,剑在空中颤了几颤,猝然落地。
他强撑着一口气,对阮毅道:“将此剑……和你母亲教……你的心法……一并交给……宋先生……余下的事……他会料理……”
他的脸慢慢靠在她额前,慢慢闭上眼睛,低语道:“若无藏剑诀……此剑……只是一把废剑……神远非万能……但重然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