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看那画便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见识过再多风浪的江湖客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船上竟然挂下这样一幅画。
画上是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作画之人若非画圣转世就是虎头再生,笔笔传神,竟然将她画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在画中一手拭泪,一手轻拢着一柄玉如意,那手没有长一寸,也没有短一分,正好掩在双腿之间,尽显诱狎之意,丹唇欲启,亦是欲拒还迎的娇怯神态。
“这……这是……同一个人?”众人看过画后又去看她,个个皆是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阮毅急忙闭眼,慌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是画上的人影在他脑中刻得分明,他拼命甩头也甩不掉,连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一下子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寒狱之中,迅速融化的一根根冰凌如急雨坠下,麒麟在剧烈的疼痛中发出几声低吟,双眼缓缓撑开一线。
冰窟里似乎有光,可他目之所至皆是黑沉沉的:“她……怎不见……”
她没有转头去瞧,那画是什么模样她永生难忘,很多年里,她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回想起人像画就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山洞里,他们强迫她“欣赏”画中的自己。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画会重现于世人眼前,在她孩子的眼前——
“毅儿……”
她一想到阮毅心头便是一阵刺痛,仿佛血麟剑就插在那里。那孩子对自己父母的“真实身份”一向耿耿于怀,这样一幅画必定会令他误会,伤他的心。
这时座船处又传来抽绳的响声,众人纷纷“啊”的一声低呼,一个浓髯汉子厉声道:“哼!好一个藏剑诀传人,好啊!好啊!”他完全不顾众人眼光,朗声念起两幅画上的题诗来:“软软衔玉初作泪,时时含露始承恩。柔纯似雪无俗质,为君一笑乞红痕——”
阮毅一听便知这诗淫亵不雅,捂着耳朵不愿多听,可是浓髯汉子中气十足,吟咏声响彻河滩,根本由不得他不听。听也罢了,偏生他才思敏捷,听到“为君”一处便悚然醒悟:“这诗里……这诗里……”
诗中嵌有“阮氏纯君”四字,那是他母亲的闺名!
“画……怎么可能……怎么会……是母亲……谁为她画下此像,为什么?!……是假的!是假的!”
他在心中竭力呼喊,生怕自己毕竟没看见第二幅画,误解了母亲,又不敢睁眼去看,一遍遍被妄想折磨,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顿时大叫一声,痛苦地跪倒在地。
那画上是一个裸女的背影,她半趴半跪,姿态是不堪入目的撩人,双眼回眸顾盼,眉目间梨花带雨,正望着臀上高高肿起的鲜红掌印,流露乞怜之意……
男子当众问道:“画中之人是不是你?”
“我——”
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将她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男子又逼问道:“画中之事你可曾做过?”
她说不出话来,他紧接着又问:“他从何而来,生父是谁?”
“毅儿……”
她话音中极是酸楚,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又在热风中蒸发不见。
阮毅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妈妈……妈妈……”
昔日的屈辱不是她的过错,更不是他的错,可是她如何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作画的画师是司命下凡,他在天界就有才名,为人时穷丹青之妙,把她画得栩栩如生,若说两幅画是凭空绘就,真是谁也不信,何况她三缄其口,在众人看来即是愧不敢认,有人甚至想:“我就说她一介女流,内力怎地如此雄厚……想来她练的未必是藏剑诀,而是什么吸人阳气的阴邪功法……妖女!”
当年的忘忧阁主行事隐秘,在场只有一人曾打探到他在冰窖中藏有不少饱受摧残的少女尸体这样骇人的秘闻,在那人看来,阮纯君将此一战选在鼍山的理由总算是清楚了:“原来她和那老驼子曾是一对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人嗤笑,有人冷哼,有人不怀好意地与近旁的几位一同观瞻品评、指指点点,阮毅耳边一时间极其嘈杂。
母亲在他心中向来恬淡孤清,有种他引以为傲的高洁气质。这样一位母亲突然变成了画中的放□□子,他一千一万个不能相信,惊恐慌乱之中,只觉得“野种!野种!”的辱骂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羞耻之感顿时凌驾于任何理智之上。
他其实看不懂画中深意,却像自己被人赤条条看了个精光般惶愧无地,不敢问,不敢想,只是痛哭流涕。
这哭声就像一道钢箍在她心头收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痛,痛得那么厉害,她眼前的一切竟忽然发虚、变淡,她仿佛再也不知道痛、不知道怕,再多重负加身,也感觉不到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变成了没有心的人,脑海中只空空地响着:“罢了……罢了……”
众人的指摘她无力反驳,只是清者自清,她……问心无愧便是,千百年后谁人的浮名仍在?
她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明白,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生的作为,眼泪总有尽时……
她毁不了血麟剑……可是江湖热血一代又一代,终究会将此剑涤尽……
也许,她可以再做最后一件事……一件非她不可的蠢事……
她双眼茫茫,护体仙力迅速消减,男子感到与血麟剑相抗的劲势变弱,心中大喜,缓收内力,血麟剑的红光也随之变暗。这时他才发现,血麟剑上竟有一道道毛细裂痕,也许再过得一时半刻,这柄神剑当真会被她震碎。
他加紧攻心之势,低声道:“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很多。你想死后落得什么名声?阮毅呢?他自幼读书,最重礼义廉耻,你要他日后如何做人?”他的劝诱向来只有她能听见:“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每一个人。”
世间高手难得齐聚鼍山,董五爷的“厚礼”、连番激斗、船上的裸画,他一次又一次地乱人心神,引人分心,总算等到了这一刻。
他话语中虔诚的狂热使她心跳加速,呼吸也愈加急促,血麟剑下几乎再无阻力,他的心愿即将实现。
“他们都知道你的秘密,还不动手?”
仙力自她体内狂泻而出,一刹那间,众人仿佛看见无数支银箭将她瘦小的身躯包裹,向四面八方飞射。
强热直透麒麟胸腹,他猛地一睁眼睛,急催神力,十方镜抖了几下终于升上半空,他看得眼眶都要裂了,奋力拔起身形,却不想“砰”的一声撞上窟顶又重重落下。
冰凌刺得他浑身是血,几近昏厥,一颗痛极了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等我……等我……”
地狱中连天帝都难以施法游移,更何况他是有罪之身?
银箭倏然飞散忽又合拢,无数道弧光越过暗红的剑身,趁其不备,直入男子前胸。男子眼中凶光一闪,“叮”的一声,血麟剑在她胸口折断,半截断剑刺破了衣裳,一下穿心。
这一瞬之变太过突兀,在众人眼中,男子竟似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作,血麟剑却已插在她胸口。
当时她护体仙力尽出,心口只觉轻轻一痛。
她转过头来,眼含热泪,不无留恋地望向阮毅。
她保护不了他,挽救不了他们二人的名声,甚至不能彻底毁掉这柄神剑,她只记得麒麟曾告诉她:“血麟剑也是有心的。”
剑之心乃是人之心,神剑可毁,人心难灭,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然用了一生才明白,可惜她明白的时候,这一生也到了尽头。
天地间爆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
决志
血染红了纯白的衣裳,弘碧的血、她自己的血,还有一滴一滴,从抱着她的天神身上淌下的冰凉的血。
天神再一次使出分灵术赶来,同样是连天衰草,同样是以半部灵体将她揽入怀中。血麟剑并非凡物,那颗火珠也护不了她,他想也不想就向她灌输神力,但求为她续得一时之命。
他受伤、受刑、两次施展分灵术后极其虚弱,她又练成了堪比仙人的功力,他的神力再也不会灼痛她了。
那一刻她正要倒下,眼前一暗又再放亮,她迷迷糊糊地瞧见,苍白的天幕里有张满是血痕的脸。
她一点也不惊讶,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暗地里一直期待他出现,不是凡人对神仙有所求的期待,而是一看见他便热泪盈眶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