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神君比谁都清楚,凡人命乃天定,神君善心护持,可、可、可就怕万一……万一坏了凡人命数,是福是祸——”
“她有什么祸?”
麒麟正试着一口弯月似的长刀,挥了两挥忽然听见一个“祸”字,手下一顿,立即有一股寒意直扑灶君面门,他吓得紧闭双眼,再一看,自己一绺长发已然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哎哟我的妈呀!”灶君猛一跳脚,恨不得窜到梁上去但又不敢在麒麟面前造次,只得死命稳住了脚跟,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连声求道:“神君饶命!小仙只是一概而论……一概而论!”
麒麟瞪了他一眼,隐去弯刀,换上一杆□□再试,只听他倒吸一口冷气。
麒麟道:“……你先退下罢。”
他刚才并无恫吓灶君的意思,那口弯刀斩杀过阴罗霜龙,浸过魔血,从此威猛异常,隔空也能断骨分筋,若非有他压制,灶君少的可绝对不止几根头发。
他的武神剑同甲胄一样传自先任武神,是兵器也是礼器,是他神位的象征,每次出战,除佩剑之外他还会另选相应的兵器,以求批亢捣虚,克敌制胜——其实神仙带兵器不必肩挑背扛,他若想把这一墙都带上也不是不可以。
他以往比较兵器是在推敲生克强弱,眼下敌情不明,他挑选兵器但求静心,奈何灶君在此,他的心便一刻也不能静。
他扳开□□击锤,检查过燧石之后又托起□□,望进照星里试着瞄准了两次。灶君看得呆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只好偏转枪头,免得又吓坏了灶君。
灶君涉猎古今,却从没见过这等方外之物,只闻一股又苦又刺鼻的气味,就像凡人在他眼前放了几百万响的炮仗,熏得他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怕麒麟是怕,可是更怕麒麟改错了那位姑娘的命数,害他无法交差。他如今代理司命的仙职,一则要为下凡历劫的仙人编写命簿,二则就是纠错——确保凡人不偏离命数,以免酿成意想不到的灾祸。他深知武神君神通广大,凡事经他一改,自己还哪能拨乱反正?
“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受罚的惨状,“小仙请您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干预那位姑娘的气运——”
“谁道本君要干预凡人气运?”
麒麟换出一杆金刚钺,握在手里掂了一掂。
灶君远瞧那等身长的兵器一头为杵,一头为刀,通体浑黑,似有威压万物之力,禁不住弓下了腰。
他愁眉苦脸道:“小仙不敢指摘神君干预凡人气运……这不凡事最怕万一、万一……神君只是善心之举,放到那位贵人身上就成了天翻地覆,灭顶之灾……哎哟哟……”
麒麟只觉好笑,心想:“我在十方镜上不过是施了个警示咒,怎就天翻地覆了?”
他但求安心,让那十方镜在她遇险时放光发热,可他从没打算改变什么——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前回遇上时疫,他也只是随手恢复了些许锅中草药的药性——他以为:“本君已经看她经历了这许多事,还有什么看不过眼的?我若有一丝一毫的心软,她也不至于如此……”
他想到那双皂靴,她煮碎了、吃掉了的兔裘,眼角的伤疤,睡的牛棚……
在牛棚前守望她的不是他,只是年画上的玉麒麟。照说凡间也有礼佛用的金刚钺,不过那金刚钺最长不过半臂,多是精巧的手持法器,而麒麟这一杆长近八尺,重逾万斤。
“此麒麟非彼麒麟,此钺也非彼钺……”他想到这里,忽然下了决心:“我且携此钺入阵去罢。”
他手持长钺向外走去,剑阁外即是深紫的夤夜,步道凌空,宇宙之中的森罗万象尽在俯仰之间。
四下静谧,万里不见一丝云翳,忽有一声清角响彻穹冥,麒麟向那角声起处走去,步间似有龙翔凤翥,电照风行,他则似临照于天地万物的王者,辉月成踏,星序为仆。
灶君见他背后一袭墨色披风自双肩铺泻而下,徐徐舒展,飒飒鼓舞,暗红的团纹盘踞中央,正是怒目圆睁、利爪尽张、周身烈焰升腾的麒麟模样,不由自主地称赞道:“哎呀呀,了不得!”
灶君扶门远望,不知叹赏了多久,这才忽然想起自己那件大事来:“了不得,不得了!武神君的咒还没撤!他就这么走了,将来天塌了不说,我这条小命可如何是好?!”
他急中生智,拔腿狂奔,边奔边喊道:“神君留步——!神君慎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哪!就算……呼……就算她头上剜个大疤——不是,香消玉殒……可还有来世的盼头呀!”
他追到麒麟身旁,冒着被麒麟魁伟的身躯从步道边上挤下去的风险劝道:“呼……小仙真的是……是怕神君‘嗒’这么一下……”他手指发软,连续两个响指都没能打响,只得硬着头皮道:“您发的是菩萨心,谁料它横生枝节,到头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万一……不巧……那位贵人就此灰飞烟灭,魂飞魄散,神君岂不是要千秋遗恨,万古难消——”
“你说什么?”
麒麟猛一停步,灶君急停之中竟没站稳,真就从步道边缘折仰过去……
连日来,麒麟胸前这几分地里格外忙碌,格外热闹,他以前从没揽过谁抱过谁,如今却也驾轻就熟了。
灶君那边厢倒是纹丝不乱,只感到腰上怪怪的,好像被人扔过一个热馒头。
“咦?哦!小仙说,就怕您这么‘嗒’的——”
“后面一句。”
“呃……上穷——”
“再后一句!”
“……再后一句?”
灶君心想:“再后好像就只有热馒头了……”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是么?”
好重的八个字,好重的一句话!灶君刚才呱呱乱叫,他并未细听,只是这八个字往他耳边一撞,便撞进了他心里。
他问道:“真有此事?”
灶君嚷道:“怎么没有!那雷神殿下如今……刚正不阿……还不正是因为——”
“本君知道了。”他转身便走。
他没空听雷神的轶事,不过凡人生死有命,不可妄自干预,这是天界的法度,也是他身为神族自从降世以来就刻进了灵命里的准则。他想:“只要不违背这一条,一切便不足为惧。”
“神君真知道了?” 灶君跟在他身旁小心试探道。
他不言不语。
灶君心道:“我方才故意把话往狠处说——虽然雷神的事并非胡编乱造——好歹神君动摇了,可谓功德圆满……呼……”他夹着尾巴问道:“神君的法咒……可以撤了?”
“不撤。”
“啊?”灶君惊呆了:“那那那……要不您还是将十方镜还给小仙?——暂时的!您待会儿上阵杀敌……何其勇武!万一给它摔碎喽——”
“不还。”
“嗨哟!”灶君又愁又苦,把双手一拍一摊,“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计策,只能拖着哭腔道:“您……那宝镜您看归看……只是……要真碰上什么天打雷劈,刀山火海呀,您还是随她去罢——!
“啊啊啊啊啊啊……”
灶君突然从步道上直直栽了下去,而且这一次,似乎是胸前被扔了个热馒头。
夜战(上)
麒麟自夜空俯瞰,昆仑山一带尽收眼底,八百里间千丘万岭绵延不绝,五名天将各领一千兵士,分别于东南西北中五方列阵,自高处望去,他们只是广袤而浑黑的群山中几点闪烁不定的银光。
天人交界之处四季不分,夜中寒冷干燥,恰似人间深秋,空气中没有一丝杂质,唯有新劈的柴木香气。这三日来,山间仙气暴涨,如今麒麟居于万仞高空亦有清冽之气迎面扑来。
昆仑山正在沉睡。
月光如练,轻轻盖在这与世无争的神山之上,勾勒出某种阴柔的曲线,山峰在明处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山谷则陷入黑暗,四下里一派静谧。
薄云忽然从各个方向涌起,山间的明暗开始交错流动,仿佛是受到神秘的诏谕。
横风过处,麒麟的墨色披风翻腾舞动,如旗招展,猎猎作响。
他闭眼谛听来自更远处的响动:弱水的涛声愈急,灵兽的肉掌接连落地,蹑足潜回洞中,花枝上的蓓蕾鼓胀起来,谁衣囊中的碎银子叮当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