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父亲常常唱起那首歌谣——
“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雨成潭,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北,好晒被。
“云往东,一场空……”
她一路跟着麒麟,以为是原路返回,没留心竟到了郊外的田庄,正待开口,却听他说道:“夜深了,城门已闭,找个农户借宿一晚罢。”
她忙道:“不必了,我在城门边睡一晚就行。”
“你独自露宿城外,你父亲如何放心?”
他径自走向一户农家小院,她只得跟着。他正想:“我该如何叩门?送她独自到陌生人家投宿,如何说得过去?”她在身后悄声道:“我睡牛棚就可以了。”
院门外就是几根木头围成的牛棚,稀薄的茅草顶子,下面躺着一头痩黄牛,靠里还有一笼吱吱咕咕轻声叫唤的鹌鹑,笼前是一小幅泥地,靠在栏杆边上的水槽里泛一点黑亮的光。
麒麟回身打量着牛棚,她则瞧见院门上挂着晒干的玉米,贴着年画,那年画鲜亮明艳,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是一只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龙非龙、似牛非牛的神兽,背上驮个总角的仙童,摇头摆尾。她心道:“好巧,那不正是麒麟送子吗?”
“那是玉麒麟,我是火麒麟。”
他转头瞪了一眼,恼人的年画立马从门上飘了下来。
“用你们凡人的话说,我——”他本想说“我也算是他爹爹”,可是“爹爹”一说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他只好换了个说法:“我可没他那闲功夫。”
他本是天生地养、无双无匹的,偏偏有仙人多事,比照他的尊容塑了一只玉雕,又吹入仙气,从此天界便有了那位专门给凡人送子的“麒麟”。两位麒麟在品阶上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她并不知情,只是抿着嘴,难得一笑。
那一笑让麒麟恍然回到化形最初的夜晚——轻柔幻眇的月光,苍白的脸庞,露珠般的笑。
他心中先是一颤,紧接着说不清是感慨,是怜悯,是愧怍还是别的什么心绪,一股脑儿翻涌上来,沉甸甸的揉作一团,直往下坠,竟让他生出一种万事休说、但愿在她的笑中就此消歇的倦意。
可惜眨眼间,这月光似的一笑又被愁云遮蔽不见。
他望着她,而她正望着飘到脚下的年画,多看了几眼便担忧起来:“来日上香,万一误求到另一位麒麟神君那儿去……可怎么好?也不知这一位麒麟神君姓甚名谁,与那一位怎生分辨——”
麒麟道:“你尊我作武神君,就可以了。”
她立时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她不解其意,解释道:“我——谁人不知武神即是本君?”
他原想的是“我没有名字”,正要说时却想:“我无名无姓到底是因为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陌生的滋味袭上心头又一晃而散:“不对,我若有闲心,大可自拟字号——风雅如乐师之流未必没有——想那凡间帝王的名字也是摆设——但凡独一无二的,何必什么名字——不过,武神却未必就是我——在我之前已有武神,待我坐化之后,又会有另一位武神降世……”
他一时间想得纷纷乱乱,不防阮纯君瓮声问道:“您……是不是……我心里想的……您都知道?”
“那是自然——”麒麟一想:“那她不就猜出父亲爹爹之类全是我编的了?”忙改口道:“……不知道。”
神仙确实能看透凡人的心思,凡人诚心许愿,香案上的神灵并非听不见,而是有意闭耳不听,这样的实情岂非令人颓丧?
他对她道:“神并非是万能的,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这道理你不是早已明白了吗?”俯身将那张年画拾起来,贴回到门上,转头对她柔声道:“去罢。”
他隐去了身形,她却依然朝他消失的方向凝望,两人便如此四目交投,过了良久。
她踱进牛棚里,蹑手蹑脚,侧身睡到水槽边的泥地上。那一笼鹌鹑都睡熟了,很安静,牛耳朵时不时扇动一下,赶一赶虻蝇。她打了个呵欠,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地上抹起两把泥灰,揉在脸上。
这一家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供养着守寡的婆母,和善之家,牛也是温驯的母牛。
她手里握着剑柄,眼前虚虚浮浮地飘着他的面容。他在她心里终于有了一张真实的脸——轮廓分明、劲健的男子的脸,散发出她不敢直视的光亮,像高悬天际的太阳。
抵不住困意袭来,她在太阳的光辉里眯起眼睛,手一软,便睡熟了。
他变出一顶新的兔裘盖在她蜷曲的身上:“但愿今冬她不必再煮兔裘为食……”
警喻
麒麟回到天界后即令仙侍为他更衣戴甲。
他善战却也慎杀,每次临战必有这样的仪式——何况他刚刚在凡间见过她。
他的甲胄由九名仙使逐件捧来,每一件均是历任武神传下来的法器,其中护甲是由赤蛛蚕丝织成发丝一样的薄片,如此九十六层相叠、交错嵌套而成,鳞甲坚韧胜于钢铁,却又清透似纱罗,整个天界只此一件。
他展开双臂,默默念道:“虽入五欲贼中,不为所害,如着铠入阵……虽入五欲贼中,不为所害,如着铠入阵……”
这一句经文说的是只要心中不失正念,哪怕在色声香味触五欲之中亦不可动摇,无所畏惧。麒麟在见她之后、临战之前,正需要如此坚定的心念。
八个仙侍环绕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系绳穿过逐个环扣,打成齐整端正的缨络。
甲片熠熠生光,在他身上逐片合拢。他接过缀着黑缨的辉天鍪正欲戴上,却见剑阁外有个圆头圆脑的东西探了出来。
“过来!”他厉声道。
殿门外斜斜钻出大半个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是灶君是谁?
麒麟将法胄掼回仙侍手中,问灶君:“又有何事?”
仙侍不知武神君是何旨意,双手高举法胄不敢收回,麒麟遂挥挥手,命众仙侍退下。
他因为灶君照管凡间才多留了一片心,岂料众仙侍另有一番揣度,唯恐避之不及,退出去时竟有两位都跑了起来,一时间,队伍略有些乱。
麒麟赴宴时头戴的峨冠依然高束,身披战甲,仿佛满罩暗红火云,气势顶天立地。他紧裹的墨色袍服上嵌有梵文法印,经由护甲的明光一照,也若隐若现。
灶君见他如此威严,又见他背后整整一墙兵器,形形色色的皆是冷光四射,不由得屏气凝神,身子后仰,腿脚也想向后挪,却又似钉在地上般提拔不动。
麒麟道:“你胆敢啰嗦一句,贻误了战机,我定斩不饶。”
灶君连忙拱手弯腰,长拜到地,求道:“是是是……那十方镜乃是小仙奉命掌管之物……烦请……武神君赐还……”说完又是一拜,眼圈竟也红了。
他刚在镜湖边借出宝镜,谁料武神君眨眼间便连人带镜凭空消失了。武神君在凡间陪人吃了十三四个糕点练了四五遍剑法兼且抱了两抱,这在天界不盈须臾,他一路狂奔,一路惶恐,生怕自己奉命看管——日常也作消遣之用——的宝器有什么闪失,连穿了十七、八、九重天界,等他赶到梵众天时,已是体力不济,心力衰竭。
他眼见武神君从掌中召出十方镜,轻轻一托,宝镜腾空飘来,心中不禁大喜。他趋步上前去抓,可是万万没想到,那宝镜将将碰到他的指尖,竟又“哧”一声飞回到武神君手里。
武神君面无变化,一拿起十方镜便结印施了个咒,灶君大惊失色:“哎哟喂!神君、武神君、武神殿下,这可使不得!”
可神君连半根眉毛都没有抬,一收手,便将十方镜藏到胸甲下面去了!
“这这这……您看,俗话说关心则乱……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刚才瞧武神君结的是禁伏印,不知所施何咒,只猜是能替镜中人降伏一切灾祸的高深术法。
武神君在镜湖旁拿反了镜子,他一抬头便窥见了镜中人:“哇哦!这女子纯情与风情并举,凄楚中不减清丽,憔悴处反添娇柔,夺人目睛,摄人心魄,而且……她竟然真是个凡人!”
他近来镜中风月看得太多,一看便——自以为——看穿了武神君的心思,不待武神君开口,一段轰轰烈烈生生世世人神相知相守虐恋情深的戏码已经在他心里演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