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此前忙于照顾病人,乍见尸体一车又一车地运来,只觉得一股苦汁上涌,那么多的苦痛,忽然无可自抑地从腔子里喷将出来:“求您救救我们罢!”她变坐为跪,对麒麟哑声喊道:“求求您了……!他们都是好人……咳咳……咳咳……”
她“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麒麟令道:“起来!”可她不管不顾,在地上不断磕头,他不得不走上前去拉她起来,没想到女孩坐久了,平日又只吃烧尸工用剩的一点稀汤,此时忽然站起,眼前一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昏倒在他怀里。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面门冰凉,竟似毫无进气,他顿时慌了:“她……死了?”
他拿起她的腕子,良久,才感到一点微弱的脉搏。
他长出一口气:“所幸她只是厥了过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是否该救她、怎么救。他几乎无所不能,眼下却一点儿也拿不定主意:“她是凡人,不能到天界去,我的法力她也无从消受……凡人遇到这种事该如何——她既是凡人,我何必多管闲事……?我早该一走了之——可她还病着……!”
她靠在他怀里,只有几根骨头的重量,如此消瘦,抱得稍紧一些就怕弄疼了她。她面色苍白,额头泛红,双眼轻轻闭着,隔得开,眉色浅,又微蹙着,薄唇的一角还沾着血——她脸上哪一处都不过如此,可是拼凑在一起,又叫他无法忘怀。
他记得他们初见时她较同龄人身形更为颀长,如今却是雷神那样的小个子,想来这两三年里她吃不饱穿不暖,在风雨中飘摇不定,苟活至今,宛若一蓬飞絮,一片孤萍。也不知道那支金创药她可曾遵照嘱咐,认真敷用,受杖之后可曾留下伤疤?
那顶羊裘滑落在地,风一吹她便凉透了,麒麟抱她坐到火前,重新用羊裘将她裹严,拉下风帽,她一张巴掌大的瘦脸在粗长浓密的绒毛中只露出半个轮廓,更凸显她的瘦弱。
神本无所谓冷暖,皮裘之类的物事他既没披过,也没留意过,只是想到羊裘较为简朴,与她相称,此外也再想不出什么来。
他思忖了半晌,想到兔裘细软,似乎比羊裘更为合适,这便将羊裘换了兔裘,又将她抱紧了些,心想:“暖则经络舒张,气血通畅,应当能令她慢慢苏醒。”
神仙各有五行归属,麒麟属火,周身热力比炉中之火更盛,他为她暖了半天身子,她却没醒过来。他忽然想到:“她生活困苦,常是饥寒交迫,我当用食物的香气……”
他心神一动,地上立刻多出了一只烤乳猪、两碟杏脯和三个堆成“品”字的油桃。他对凡间馔食的印象大多来自于神牌前的供物,供物摆放久了,难免发馊,因此他变出来的食物气味也有些怪异,加上空中尸臭味浓烈,哪怕他在乳猪两旁又加了一条熏鱼、一只风鸡,也没能唤她醒来。
“看来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了。”麒麟看她面色宁和,心想:“她若能就此睡去,未必不如几日后病重而死……”
他心中隐隐作痛,不自觉地替她理了理额发,似是要最后一次认真瞧瞧这个凡人女孩的模样。
就在这时,她的嘴角忽然颤了一颤。
她眯着眼睛,梦呓般道:“求您开恩罢……求求您了……”撑开眼皮就要坐起。
他正要说“当心”,她猛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强跪在他面前道:“求您……”说完就要磕头,他忙伸出手,她的头一下磕在了他手心里。
她缓缓抬起头,眼见一只大手垫在地上,手边是摆放整齐的三牲、三果,惊道:“他……他这是要……送我们上路吗……?”顿时不胜哀惧,喉头一热,吐出一口鲜血。
麒麟哪里料到她会这样想,情急之下,只得扶着她哄道:“不怕……不怕……这是给你吃的——在世时吃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擦干了她唇边的血珠,等她咳过一阵,慢慢平顺了气息,才对她道:“我无法帮你。”
女孩不敢抬头看他,只见他那件枣红色缎袍的滚边处缀着万字纹,心想:“他是劝我们看开一些,往生之后……便有无尽的喜乐了……”
她不知道众神皆披法袍,麒麟袍上的万字纹乃是“诸心专于一境,众生大势可至”的咒愿,只道:“爹爹曾说,剑匣上的万字纹寓意吉祥如意、福寿万年,他来见我们,偏穿了这一身,这是来送…… ‘无寿’之人……”
麒麟见她畏死心怯,无论瞧见什么都惶惶不安,不得不与她挑明道:“生死有命,此为天道之常,我既是武神,理当奉守天命,不得随意篡改——你明白吗?”
女孩诚惶诚恐地点点头,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才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心一沉,天好像彻底暗下来了。
麒麟道:“人活一世,去留无常,生灭不定,终究……要有个归宿。”
她知道:“这归宿是尘归尘,土归土……”
她静静蜷在兔裘里,垂着头,捂着嘴轻声咳嗽,满心哀屈都化作涟涟泪水,自清瘦的双颊上滚落。
麒麟劝道:“无论如何,先吃一口,好不好?”
女孩双眼似泪泉一般,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得边抽泣边道:“我……让他们先吃罢……”
麒麟心想:“她本性纯善,临死仍不忘这些与她并不相干的凡人,想来她当年立志要毁血麟剑,也并非只是为报父仇,因恨失智。”忽然问她:“你叫什么?”
他竟然有此一问,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诧:“我与众神诸仙素无私交,只以职分相称,为何突然问起她的姓名?像她这样寿短命簿的凡人不计其数,难道待她去后,本君还会记得她叫什么?”
女孩只道:“他是要将我的名字记在生死簿上,叫牛头马面来拘我了……”麒麟一时语塞,只听女孩双目噙泪,求道:“我能不能……再瞧一瞧药……?”
她以为麒麟随时要来索命,脸上却始终是恭顺的神色,等他点过头后,才扶着灶边慢慢起身,转身时又想:“爹爹若是听说我连名字都不敢报,一定很是失望……”暗下决心:“等他们服过药后,我就告诉他……我姓阮,叫‘纯君’,纯钧的纯,君子的君……”
那柄名为“纯钧”的铜剑曾经供在他神像之前,凡人的祝辞里写它“光似芙蓉始出,灿如列星之行”,麒麟当时只觉得它华而不实——“凡人铸剑再怎么精妙绝伦,也不过尔尔”——然而他从“纯君”二字中多少读到了她父亲对她的期盼。那也是她对她自己的期盼。
她揭开锅时,他瞧见她右手上红疮破溃,十指肿胀,指缝中堆满泥垢,从洁白柔滑的兔裘中伸出来,分外扎眼。
她手一扬,一股苦中带香的药味猝然盖过了空气中尸体腐烂的臭味。
药早已用尽了,锅里原来是雪块混着药渣煮出来的一点黄水,如今却像是深褐色的汤药。
她恍然回身,眼前为何再没有人?
晴光忽然刺出乌云,白辣辣的,晃着她的眼睛。
她遮眼朝布棚下望去,只见她师父脚边似乎多出了一双半旧的棕色皮履,一双白地银花的新绣鞋。
揽镜
这一次,几乎整整三天,麒麟未曾迈出梵众天一步。
他麾下有三十六天将,统领十万天兵,昆仑山一战应当如何调兵遣将,天界该如何布防,其他诸神如何相应,凡此种种,皆须由他决断。
昆仑山仙气日夜暴涨,仙泽已如沸海,仿佛天地初开时山中一度有过的祥瑞之兆,然而此次凡间灾祸连连,反倒像是魔界兴盛、天界式微、昆仑上仙气衰败的时日,十分反常。
派去魔界的哨探说新任魔君只是秉承先君遗志,整肃内政,并无其他动静,这就更可疑了。
麒麟心想:“昆仑山上的一切或许全是幌子,魔族声东击西,另有所图。”可是又想:“山中异象也不可不顾。”
他与雷神等商议过后,决定只点五名天将、五千精兵出战,这样天界戍防总体不变,不怕魔族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诸神也将在天界严加防范,昆仑山一旦有变即开启结界,防止魔气逸散,侵染天界和凡间。
麒麟清楚:“只带五千兵将必是极险,我此战不可不尽心。”
他召来熟悉魔界□□的仙使,详细询问魔君及诸位祭司的动向,又写下魔族王子去时供出的一十四字,反复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