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这位从小就不怎么经常见到的父亲坐在了沙发上,如同上一次他们见面,两人依旧是这般对立着。
对方贵气自生,威严自来,一张简单沙发,却愣是让季商九想到了商州的老宅子,他从前没觉得这种目光有什么,可不知为何,如今对上父亲略带审视的目光,他反而觉得无比陌生。
明明这套房子客厅有六米多高,但此时显得异常逼仄,就连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
“别站了,坐吧。”季父缓缓说道,吐字清晰,带着顿挫感。
季夫人收起有些激动的情绪,她整了整微微发皱的衣袖,坐在了季父的对面,稍稍垂睫,沉默不语。
“站着干嘛?”季父偏头,对一旁一脸郁闷的季商璃说。
不同于季商九,季商璃被训过之后,半句话都不敢说,这时候更是动作飞快,无半丝犹豫。平日里沙发完全是他躺的地方,如今却正襟危坐,一脸正色。
“你们这么坐,倒像是三堂会审。”季商九坐在了季商璃旁边的位置,笑着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
这怎么能算是玩笑呢?如今这状况,可不就是嘛,而这审问,也来得极为直接。
“上个星期为什么不回商州。”季父双手交叉放在折叠的双腿上。
“我去倒杯水。”最先接受不来气氛的是季夫人,她毫不犹豫地起身往餐厅方向走。
季父看了一眼老婆的背影,没说什么。
“有点忙,高中的比赛比较多。”季商九说完这句话,偏头看季商璃,眯着眼睛笑道,“你说是吧,哥。”
“啊?”被Cue的季商璃心说季商九心真黑竟然拉他下水,从前这弟弟还能请假出去玩,现在却来一句“比赛多”,别说他不信了,他们爸能信才有鬼!
他上下唇瓣开开合合,最后脸色难看地憋出来一句:“是。”
“什么比赛,能有你姑姑的生日重要?”
“我听说大哥也有比赛,他不是也没去吗?而且我也告诉过姑姑了,姑姑也没说什么,还说让我比赛加油。”
“咳咳……”季商璃掐着嗓子装咳嗽。
拜托弟弟!你没听出来姑姑是在客套吗!让你不去你还真不去了!
“你现在读高中,待在临河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学期结束,我和你妈妈决定接你回商州。”
“为什么突然回商州?”季商九愣了愣,看向另一边的母亲不解道,“当初是妈妈说临河市教育水平也不差的。”
“是我当时和你爸置气才这么说,现在你叶橪哥也回商州了,我想的是这边教育确实不如商州,所以……”季夫人顿了顿,她神情脆弱,眼神闪烁,睫毛随之舞动,最后转言道,“等到再过一年,我们会送你,和小琉一起,去国外读书。”
“哦,这样啊。”季商九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然而嘴里却说,“我还以为是姑姑的生日宴会上,爸见到了叶橪哥,叶橪哥一气之下,向爸告我的状了。”
这话说完,季商九便觉得大腿一痛,他推开季商璃的手,笑着说:“哥你掐我干嘛。”
“谁掐你了!”季商璃手肘捅了上去,心里骂着这弟弟跟个没脑子的木头疙瘩似的,这时候明显少说一句是一句,结果对方依旧在爹妈的怒火上来回摩擦,这不是找抽吗。
季商九反手捣了回去,一脸嫌弃地说:“欸,你看,你跟叶橪那小子差不多了,每次办了坏事儿都不承认。”
“你!”季商璃气得也顾不上老老实实坐着了,顿时站了起来,两只手往季商九残留的几分婴儿肥上摧残,而季商九自然也不甘示弱,屈膝一只脚往季商璃大腿跟上踹。
“哎哟,你们俩这是……”捧着水杯过来的季夫人一看这场景,连忙将杯子放到茶几上伸手去拉季商璃,焦急道,“这又是闹什么!”
“我哪里闹了,肯定是叶橪跟他狼狈为奸,整天就知道打小报告,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他们俩就知道说我坏话!”
“卧槽,我真……”季商璃差点没被这祸害气死,一时之间在临河多年习得的脏话脱口而出,他本身下手不重,可没料到季商九丝毫不手下留情,一拳打到了他的腰上。
看到此情此景,季父眼睛之中毫无波动,他甚至对劝阻的季夫人沉声说道:“你别拦他们。”
“你……”季夫人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然而季父仍然无动于衷,他甚至冷声说:“我倒是想看看,我这俩好儿子,能在我面前闹到何种地步。”
话甫一出口,季商璃最先停手,捂着自己的腰瘫在了旁边,坐下来的时候,还不忘踢一脚季商九的腿。
季商九脸上也带着未落的愠气,似乎还因为刚才的事情对于季商璃耿耿于怀:“爸,你就知道向着我哥。”
“很有意思吗?”
“啊?”季商九瞪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把周围人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吗?”季父松开交叉的手,面色深沉地从茶几下取出了一个文件袋,动作潇洒地扔到了众人面前。
文件袋里的照片像是风摊开的沙子,四散在茶几桌面上。
“你很喜欢他吗?”季父问。
“你找人跟踪我啊爸。”季商九脸色如常,他伸出手,一眼挑出了构图角度颇得他心的那行照片,来回各个角度翻看,感叹道,“这张拍得真不错。”
说完这话,他把照片卷了起来,揣到了兜里。
相比较他,季商璃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他的视线在父亲和弟弟之间来回转移,看着两人之间风云暗涌,最后又把目光停在那一堆照片上,下意识咽了咽嗓子。
他竟然觉得……照片上两个人还挺配,尤其是刚才自家弟弟拿的那张。
图书大厦里,秋叶珃趴在书桌上睡觉,而季商九的眼神腻得都能漫出平面,手指戳着秋叶珃的鼻子,嘴巴崩成了一条线憋笑。
但……再怎么配,家长不这么认为啊!
作为父亲的季珏面子上没有发怒,但言语之间已经隐隐渗出了怒意:“如果不是叶家那小子告诉我,你怕是要一直瞒下去吧。”
“阿珏!”季夫人突然出声。
季父冲她摇了摇头,季夫人咬唇,又看向一脸无畏的季商九。
“叶橪?”季商九撇了撇嘴,厌恶之情不言而喻,“他话还挺多的。”
季父并没有被季商九带偏,他看着茶几上的照片,“这孩子,父亲是中大教授,母亲……”
季商九说:“普通家庭。”
即便被儿子如此冒失且没有礼节地打断对话,季父也没有生气,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有些花儿种在田里合适、好看,但不代表,能带到家天天看。”
像是不懂父亲的话中话,季商九一脸天真地说:“为什么不能?我哥窗户边的那束花还是我移栽的。”
季父沉下目光:“他跟你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季商九别开了头,他看向落地窗外,试着用放松视野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来无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具有压制性的白松香味,可无论如何,那股焚香都在追逐着他压制着他,使他无处可逃。
“也没那么不同,爱好都差不多。”季商九哑声道,他的嗓子像是进了烟。
“爱好?”季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也使得他紧绷的嘴唇有了一丝松动,只不过脸上的笑更多是在讽刺,“你们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让你们看问题的视角根本不一样,相同的爱好,那太少了。”
看问题的视角?
季商九笑出声来:“我在临河,远比我在商州的日子开心多了。”
“小玖……”被白松香包裹,季商璃的膝盖都是软的,他犹豫地喊了声季商九,但仍然没有看到季商九怯懦。
他看着季商九的侧脸,明明变化很大,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季商九。
偏执,像个追求绝对自由的疯子,在商州的老宅里上蹿下跳,即便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下一次也毅然决然地坐在高处的树枝上,只因为他开心,他就可以看他们在下面心惊胆战。
“他身上有罕见病!”一旁沉默已久的季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季商九仍是一脸平和地点头,他甚至在面对母亲时,脸上的笑意从来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