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于花丛间的乔栋约会过商界精英,财团名媛,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咂摸不出内味儿来。对面身穿黑白灰包臀裙的尼娜还是海伦娜在喝着红酒讨论全球货币走向,这种段位的女精英知道要用大脑而不是胸部来使他印象深刻。
她喝一口红酒,他也喝一口红酒,刚才这位蒂娜已经给乔栋科普过了一轮他自己家里的红酒,什么 Pinot Noir。其实他懒得去分辨,酒柜里的酒都是红酒供应商送的。
乔栋咂咂嘴,忽得打断她正转向虚拟货币如何保值的见解。
“我们来聊到点别的什么有趣的吧?比如你休息日都喜欢干些什么?”
“嗯,我喜欢看看电影。”
女精英把高脚杯自唇边移得远些。
“我指的是那种老电影,越老越好,我很喜欢关山飞渡,可能是因为我性格之中有西部情结暴烈的一面。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廊桥遗梦我都很喜欢。还有克林特 伊斯特伍德的画面语言每一帧都是艺术……你呢?”
随着那句“你呢”,她恰到好处地忽闪着睫毛,装腔就像是一场球赛,她穿着红底高跟鞋毫不费力一脚把球精准传向了他。
老乔摸摸鼻子。
“我喜欢钢铁侠。一、二、三都喜欢。现在只等董事会点头,他们一通过就开个场造我穿得下的机甲。”
安娜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他搞出个大乌龙,一脚把球射进了自家门洞。
“喔,呵呵。Iron Man,是个好 IP。我是没怎么看过好莱坞片,但迪士尼合并漫威真是有先见之明……”
话题就又这么被绕回了商业,版权、价值、IP,乔栋勉强听了半小时,说黑皮诺喝多了犯困想睡,让司机小陈送她回家。
这晚过后大谈商业商业的女精英也被归于一类拉入黑名单,喝完了酒做起梦来的乔栋梦见一群化着职业妆的女人们坐在生产线上举着牌子叫跳,选我!选我!我有学识和眼界!和我在一起,我带你翻身成文化贵族,电脑滚动式播放卡萨布兰卡!
但其实他这个年纪选女人过日子不是这么选的,他用不着腔调,已经接受了自己生命中已有的或将要有的所有恶趣味。商界女精英太造作,世家名媛又太直率,上餐桌能谈论一小时对面女人的红色香奈儿包是真品还是 A 货,最后得出结论——她去伦敦抢都没抢到,一定是 A 货。
接连几次的试水才让乔栋发现自己想要的到底什么,一个男人有心有力从生理到心理去欣赏美色的时间太短暂了。人到中年,他想要有趣。一个有趣的人,一场有趣的对话,当然最好还能够活色生香,谈天说地有趣,闺房之乐也有趣。
直到后来出现在了东方明珠塔脚下要教他做个人的白疏。
人类学博士,人类还需要学?还需要学个博士出来?她的奇奇怪怪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最重要是就连年龄都符合要求。
有点意思,似乎值得了解一下,说起来他还从没约会过博士呢。
后来在乔栋带着客户有事没事逛了五六次东方明珠电视塔后,才终于互换微信第一次约饭,由白疏选定地点,然而白疏一开口又给他带来新一波惊喜。
“内个……你吃青蛙吗?”
“……”
乔栋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是巫女的坩埚,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珠和绿色的呱呱,学人类学的好可怕。
“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煮熟了的那种,重庆火锅的那种。”
喔,那种不错,那种他吃啊。于是一个星期后,他们对坐于哥老官。而她选择哥老官的理由也很鸡贼。
“太好了!其实我早就瞄着这家店好久了,我有个朋友不吃辣不愿意跟我来,而且听说排队要排三个小时,我自己也没兴趣来了。”
乔栋喝了口酸梅汤。
“你这也是厉害,我第一次碰到有上海女孩子第一次约会就约吃牛蛙……不应该起码也要外滩宝莱纳吗?”
白疏叼着一条粗壮青蛙腿得意地一耸眉毛。
“你想啊,这顿是商业大佬请我吃饭欸。选个贵的吧,敲竹杠意图太明显,这么 low 的事我做不出。选个便宜的吧又太做作,说不定你会还觉得我 low。所以吃哥老官就很好,第一次约会你会甘愿那么没面子的让我跟着排队吗?肯定会找司机或者黄牛带薪排队啊。你看,哪怕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我还是免排队吃到了心爱的蛙……完美,太完美。”
女博士就是女博士,哪怕是约个饭思路都是如此清晰。
她眼中有人民币,心中又没有人民币,自己就像是自己的一个对立,偏偏又共处的如此和谐。有点资产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贱搓搓,不喜欢眼里太有人民币的女人,也不喜欢眼里太没有人民币的女人。前者陆小曼,后者李清照,天天在家里摆一樽愤世嫉俗不接地气的菩萨也不好。回忆起上次去城隍庙宴请荷兰来宾时的女翻译见草头圈子摆在面前都娇滴滴地要捂着鼻子,乔栋一时高兴,又加了两盘蛙。
这当然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还见了很多很多次面,两个人以一种能够作为食材的两栖动物为主题,过上了一起吃遍上海所有牛蛙餐馆的快乐约会生活。在新华路吃老上海炸猪排蘸辣酱油,听她说以前在附近报社实习,为一碗富贵面馆的牛蛙面如何想尽办法溜班。精悦榕干锅牛蛙满嘴流油,而且还是老乔朋友开的,两人借着一堆代金券蹭吃,开心到上天。
他们文艺起来也会在新光剧场看完一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捕鼠器》,她挽着他迈进肃杀的暗夜街巷,再踏入热气扑面的哈灵面馆吃宵夜。大碗汤面浓稠,蛙腿肌肉细腻,对面姑娘的脸庞更皎如明月。
这种剑走偏锋的美食可爱,白疏更是可爱,在乔栋的眼中她什么都好,年轻、活泼、大胆,而且也没有这个年纪女孩的刁钻与局限。但他也知道眼下两个人红尘作伴潇潇洒洒,高兴了对坐吃点大肠面牛蛙面蟹黄面,不高兴了就随时一拍两散。白疏到底还年轻,能和他一个离异大叔搅在一起,可能是间歇性被猪油蒙了眼。
乔栋甚至有时看着她无邪的睡颜还会这样想,他要是他爸,就找人揍断他的一条腿。
白疏一点都不知道他内心充满了要自己揍自己的激烈矛盾,对他们的年龄差距视若无睹,做着一切男女朋友该做的事,撒娇、折腾、吵架,然后再和好,三年来这样的情况翻来覆去上演无数次。勾引得比老年房子稍微年轻一点的中年房子毫不含糊地着起火,先前他还犹豫着硬往上加了个锅盖,让它闷闷烧着,烧成灰,烧成炭。于是一个进击的商业坦克到她面前成了闷骚猥琐男。
只有她有那个本事,让他一直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一句句冒着傻气的话。
直到有一天她和他吵完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三天,闷骚男慌了,闷骚男紧张地团团乱转,他打电话到他们学校才知道她一言不合去小县城田野调查性工作者。
性、性工作者……乔栋下定决心不能再放任她浪下去,他的态度早就不再是什么随时随地一拍两散。于是他想了想暗搓搓着手安排翻修黄浦区的房子,直来直往提出同居请求绝不是他的风格,在他看来事情还是迂回进展的好,她设计布置的房子一定会有感情吧?等装修完了气氛很好的时候提出一起拎包入住也很合理吧?
总之作为一个猥琐大叔,他以闷骚的手法,顺利完成了所有应该明骚的事。
但作为一个经历过世事沉浮的现实老男人,乔栋也不是没有顾虑。搬进来容易,相处却难。他的确悄悄地准备过 Plan B,也想过当朝夕相处变为一地鸡毛时该怎样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
他去淮海路的蒂芙尼店里准备买一套首饰准备放在办公室里,进可哄白疏高兴,退可作为分手礼物,再加上一笔青春费,大家好来好散。
但是鬼使神差,他买了一枚戒指。
回程的路上,乔栋自己盯着那枚戒指都在发愣。
戒指……可以作为分手礼物吗?
那枚戒指是一枚成品婚戒,花了他六十六万,一圈粉色碎钻围绕着一大粒钻石,他没有多想,只觉得好看,戴在白疏手上也会很好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