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你知足一点。”
“……”
云昭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又连夜寒雨,早已饥肠辘辘。
她抿着唇看了一会儿,凑了过去。
汤汁入口温热,云昭却觉得周身彻骨。
她已经完全尝不出味道了。
泥流
那场雨一直下到第三天清晨。营帐里,碳火在铁盆中泛着猩红的火光。慕淮站在桌椅前,厚重的裘衣披在他身上,更显得身形淡薄。
他已经许久未曾合眼,眼底泛着青,整个人虽然憔悴却依然直挺挺地立着,身上重压万分。
“他们想要不遇山?”
陈列点头,一反寻常反针锋相对:“是,那个常洛太子是这样说的。”
“玄奕呢?”
“他估计是想考验我,所以定了计划,要我带兵全力防守不遇山,然后他便会声东击西,趁着军营兵力分散,直击后方。”陈列说,“看来这次,他是非要看着我军伤亡惨重才肯相信我。”
“怕是没这么简单。玄奕既然要试探,就一定会留有后手,直接攻打军营难度要大得很,万一你是骗他的,他乌南主力必然会身陷囹圄,他不会这么冒险的。”
“所以,他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不遇山?”陈列忧虑道,“那若是这样,就非得正面对上了。”
慕淮面色微沉,虽然早知道这种假降计划会困难重重,必要之时估计会有伤亡出现,但却没想到玄奕戒心这么重。
如今若非西盛大量兵力败损,玄奕怕是不会轻易相信陈列的。
慕淮微微蹙眉,正思衬着应对办法,帐门忽然被人掀开了。
扶桑冒雨进来,面色沉重:“王爷,不遇山连遭大雨,泥石已经松动了。”
不遇山原本就地势险峻,经年风吹日晒泥土风化严重,土层松软,再加上山石众多,如今经过这场两天两夜的大雨,难免会汇聚洪流。
洪流带动泥石,若是雨不停,不遇山山路怕是会被泥石流淹没。
扶桑:“要不要提前防御?”
慕淮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用,传令下去,不遇山守军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另外,不遇山的情况绝对不可以传出去。”
扶桑受命退了出去。陈列见慕淮如此安排,竟也没有提出质疑,只是斟酌着,似乎是在想该怎么把云昭的事说出口。
他掂量了一会儿,还没引出个话头,就听见慕淮开了口。
许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你有没有见过……”
“见过。”陈列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她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闻言,慕淮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微微垂着眸,没再说话。
当初在乌南,他可以不顾后果与西盛王撕破脸也要把云昭带回来。如今全军将士在后,他却完全抽不开身。
他突然开始明白父亲当初的用意了。
原来跟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
常洛最后一次来看云昭是在回宫的前一天。
外面一直阴雨连绵,屋内也跟着昏暗一片。他照例将屋内的白烛换上新的,然后在烛光明灭中跟云昭说许多前后不搭调的话。
就像当初在长信宫那样,常洛会将所有的不平与宏愿倾倒出来。而云昭只负责闭嘴安静地听着,不需要说一句话。
而这些年来,不论是王上时不时的责罚,还是偶尔忍受的冤屈,常洛都只会在长信宫没人的时候,在云昭面前吐露出来。从小到大,从一年到十多年。
但也仅此而已,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云昭安慰些什么。
……如果他尝试过被人关怀的滋味的话。
云昭还是那样,虽然屋子里被常洛设上了碳火,她的脸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
她的所视范围在慢慢缩小,味觉消失,记忆不断衰退,然而两天的时间过去,她却丝毫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她将自己尽量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但还是在与常洛的一次次碰面中露出了端倪。
那天是常洛最后一次来探望,他临回宫之前,再一次向云昭提起了回暗使司的事。
其实提多少次都是一样的,就算云昭答应回去,暗使司那个地方也已经容不下她了。
常洛半蹲在她面前,情绪平平,没有什么起伏:“当初你给我挑的那几个人,暗使司擂台的时候原本以为能试探一下他们的底,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连你都打不过。”
他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轻嗤一声,继续道:“也就那个叫陈示的武艺还不错,可惜品质上差了点儿意思。”
云昭:“殿下挑的是杀手,要什么品质。”
“话不能这么说。就凭当街调戏少女这一项,他就断了进长信宫的可能了。”常洛回忆起这件事,似乎还想说什么,抬眼间却看到了云昭狐疑的眼神。
他嘲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云昭微微撇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常洛心下生疑,并没有将方才后面想说的那句“那时候他因为这事,在你手上还吃了不少苦头”说出来。
他定定地看着云昭,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的云昭似乎真的哪里不太一样了。
她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重,甚至有时候话不过三句就会露出空白的表情。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也还是会在转瞬中露出一丝裂隙。
常洛不动声色:“其实陈示的能力不错,早知道擂台那天就该让他跟你比一下了。”
云昭惯常地沉默着没说话,但面上没有一丝的奇怪。
常洛眉心微蹙,这下他终于可以肯定些什么了。
“云昭,那天……”
云昭没听到下文,抬眼看向了他。
常洛看着那双眼睛,最终也没说下去。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受罚的那次,那天和过往许多次一样,他病恹恹地坐在长信宫里,相比于伤痛,更多的是心底的阴郁与怨气无处可说。
那是云昭第一次知道长信宫掩盖的乌南王与常洛的秘密,也是第一次见到常洛如此挫败的模样。
那时候她刚近长信宫不久,念着这人待自己不错,便学着御膳房厨子的样子做了几块糕点。她不知道常洛喜欢什么,就每样都做了一点,然后杂乱着堆到了一个盘子里,一齐端进了长信宫。
常洛蹙眉看着歪七扭八的糕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伸手拿起了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
他没说好吃却也没嫌弃,只是沉默着吃到一半突然嘟囔着开口:“母后生前只为我做过一次桃花酥,比你的好看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鼻音有些重,不知道是在埋怨谁。
那时的常洛已经十三岁,有些孩子气地一边抱怨着,一边将各色糕点里的桃花酥挑出来塞进嘴里。
云昭没反驳,只觉得这个人虽然出身要比自己高很多,虽然锦衣玉食万人簇拥,却还是有些可怜。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想的立场在哪儿,只觉得长信宫里空空荡荡,那些侍从除了起居之外再不会主动跟他说一句话,而宫苑深深,是他永远也迈不出不去的坎。
似乎是感觉到停留的目光,常洛拿着咬了一半的桃花酥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了句:“你要吃吗?”
云昭摇摇头:“我不喜欢桃花酥,殿下可以多吃一些。”
他生存的环境里都是对他敬而远之的人,慢慢地,不知何时,那个将他爱吃的东西让出来的人也变成了那样。
常洛垂眸看着她两手被勒出的红痕,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云昭回答:“我瞒着你的事多了,殿下说哪一件?”
常洛一时无言,淡声道:“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要来清水镇,如今时候也差不多了,明日我便会动身回京,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应该都不会再见了。”
他抬手理了理云昭的长发,而后食中二指并拢,点在了她的穴位上。
云昭一愣,抬眼时常洛已经起身转头而去。
两日后,雨势渐弱,乌南军队发兵进攻。
与慕淮猜测的一样,玄奕并未将出兵攻打西盛军营,而是将大部分兵力派去了不遇山,彼时刚好与陈列的军队对上。
玄奕原本已经断定陈列只是假意投降,但在听讯说大量兵力聚集在不遇山的时候十分意外。
堂堂一介忠国将军,竟真的要因为私人恩怨与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