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听着他这席话,状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但若是屋内光线再亮一些,便可以看到他脸侧肌肉有不自然的紧绷。
玄奕抬手招来门外守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剑,递到了陈列面前。
守卫面露惊慌,半跪在地:“军师三思,真要这样做了,太子殿下怪罪下来,谁也承受不起啊。”
“闭嘴!”玄奕不满道,“有任何事我自会承担。”
说着,他将视线投向陈列:“陈将军,别犹豫了。”
十年来,玄奕第一次尝到拿捏别人软肋的快意,近乎疯癫地想把对方往绝路上逼。
这些年来,他逃离王宫,却没有丝毫的自在可言。他隐姓埋名,尝遍了冷眼,那种想把别人踩在脚下的冲动也跟着愈演愈烈。
直到现在他还在怨恨自己当初的大意,但其实只要他心里的那份不平再少些,只要稍加留意,便会看透十年前那场源自元祁太子的刻意引导。
但他没有。
曾经他能力出众,却极易蒙蔽本心,所以他绊倒在了十年前,从那时起,便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寒芒
云昭毫不意外地看着陈列出现在这里,心下了然。
——想来,慕淮的计划是要开始了。
陈列接过那把剑,抬脚朝云昭走了过去。
若是换做别人,他肯定会以为这只是一场试探,毕竟既然费力抓了人,便不会任由他人处置,而他只需稍作样子,便可全身而退。
然而现在他身边站着的人是玄奕……
这人行为举止从不遵循常理,甚至真的会有可能眼看着自己捅云昭一剑而无动于衷。
剑芒寒光乍现,剑身举起的那一瞬间,陈列正对上了云昭的眼神。
那似乎是一种许可,隔着静谧的空气,达成了一种共识。
陈列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在落下的那一刻,剑身忽然一震,一枚飞刀直直地撞了过来。
玄奕一愣,立马转身,正对上常洛阴沉的面色。
他身边随行的黑衣暗使司使徒正收回手,然而下一刻身形一闪,手中的匕首便抵住了玄奕的脖子。
血珠连成了一条线,鲜红地印在他的颈侧。
“谁让你进来的?”常洛冷声道。
玄奕看了眼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刀,回道:“殿下,此人已经背叛乌南投靠了敌营,这样留下去怕是会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当初可是你要本宫抓她回来的,说此人有用,不得已时可以用做最后的最后筹码。”常洛说,“如今本宫好不容易将她带回来了,你又说留着她夜长梦多。”
常洛冷着脸,声音沉了几度:“先生怕是在戏耍本宫!”
玄奕抿着唇僵持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不敢。”
“先生的所作所为可没有半分不敢的样子。”常洛说,“我知道,先生的本事大的很,自然心高气傲,但还是要记住,本宫从来都不需要留不听话的人。”
常洛不想与他过多废话,警告之后,冷声道:“出去!”
陈列将剑丢还给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生怕太子迁怒于自己的守卫,这才细细地打量了下常洛。
这是他第一次见乌南太子,只觉得这人身上的确像坊间传闻一般,有种难以口述的感觉。
这种感觉本不该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身上存在,但当它活生活现地出现在陈列面前的时候,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违和。
就好像,常洛生来就该如此。
玄奕走出门后,那个随行而来的暗使司使徒又退回到了常洛身后。
没了角度的遮挡,常洛手上提着的食盒便露了出来。
陈列盯着那份食盒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回了这位太子身上。
“陈将军真的想合作?”常洛问。
“太子殿下应该明白,想要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下这场战争,在下是最佳人选。”
常洛不知意味地笑了笑,将食盒放到了桌上:“一个连自己朝廷都背叛的人,纵使手可通天,本宫又有什么理由可以相信你?”
陈列并不着急,如流对答:“难道殿下不想赢慕淮吗?”
此番气氛虽不剑拔弩张,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像玄奕,陈列对常洛不熟悉,找不到他的软肋在哪里,只能寄希望于那隐隐露出端倪的蛛丝马迹。
常洛靠着桌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了云昭:“你说呢?”
“你在西盛军营就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吗?”常洛继续道。
云昭并未抬眼,这样看上去倒真有些自顾不暇,无力再管别的事的感觉:“有什么好奇怪的。”
常洛点头笑道:“也对,你们都是投了敌的人,终归谁也怪不着谁。”
“那这样吧。”他说,“本宫不日便要回京,军中之事本宫算是顾及不到了,还需军师过多操劳。不遇山原本就归属于乌南所有,陈将军若是有把握让乌南夺回来,你说的,军师自然就会同意。”
陈列略微思衬,再抬眼时已然答应。
门外依旧下着雨,陈列重新戴上斗笠,身影隐在了雨帘之中。
常洛不紧不慢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各色菜肴盛在碟中,尽是乌南风味。
他拿完东西又重新点了一根白烛。白烛亮起的那一刻,原先烧到尽头的那根残烛也渐渐没了火苗。
“真不知道那位慕王爷又在打什么算盘。”
他手上动作顿了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笑说:“起初我也差点儿信了,但我进门时,看到他拿着剑犹犹豫豫的样子,才想起,事情怎么会这么简单。”
云昭依旧不说话,常洛也不在意,同样自顾地说着:“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玄奕也并非是有多么信任他,他只是在逼着陈列解决你罢了。”
“陈列向来是把功绩看得很重的,你说,要是我不拦,他会不会真的杀了你呢?”
“杀不杀我有什么区别吗?”云昭说,“照你说的,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博得你们的信任,我死不死都是一样的结果。”
常洛:“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陈列也不会面临这种选择,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看透。你看,尽管你不愿意,但到头来还是帮了我。”
云昭不再答话,沉默地靠在那个角落。
常洛敛起嘲讽,抬步走了过去:“你刚才也看到了,玄奕如今坐镇军中,处处压姜度一头,你留在这儿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顿了下,接着说,“想好了没有,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去?”
空气一瞬间寂静下来,云昭微微仰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常洛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当初盛京动乱,情况何等危急,他都会停下马车来等自己,如今是怎么在自己眼睁睁看着的情况下变成现在这样的……
“你该不会是想着慕淮会来救你吧?”常洛见她迟迟不答话,也不生气,但语气却是冷冰冰的,“都到现在了,你还抱有这种想法。”
“没有。”云昭说,“我只是在想,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放陈列回去?”
常洛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父王处处防着我,却还是同意我带玄奕来边境吗?”
“因为他也找不到证据,却又不得不防着我。那次南山狩猎,他在朝臣面前,在我面前露了底,这个窟窿已经不好圆了。”他说,“边境之战若能拖延,于我也是有利无害的,而我要的也不是这区区的一个小镇。”
云昭:“看来那些镇民并没有说动你。”
“事实摆在面前,若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有那么大的实权,说议和就议和,又怎会受人掣肘?”他淡声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想知道,云昭,那个西盛的元祁太子,究竟是怎么坐上那个位子的?”
云昭看着他,不知心底是何滋味:“你真的想做王上吗?”
常洛没有回答,转身走回了桌边。
他从碗碟里挑了一碗汤,拿过来后递了过去:“许久没进食了,趁热喝了吧。”
“……”
云昭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手脚均被绑着,就那样抬着眼与他干瞪着对峙。
到最后,常洛无奈半蹲下来,学着小时候宫里嬷嬷的的样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了她嘴边。
云昭没张嘴,垂眼看着那碗还散着热气的汤,说:“把我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