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擂台:“然而寡人却听说首战前夕,此人曾在敌营出现过,其中怕是有所隐情,太子不如把人放了,让寡人带回去问上一问,也好弄清事情原委,免得无辜之人受连累。”
他刻意把所谓“无辜”加重了语气,常洛目光一顿,却无法反驳……
沉水河一战失利后,姜度愈发警惕,两军又经过了大小几场战役,战况一直相持不下。之后的情况果真如云昭所说,姜度出兵,有意占据不遇山,山路之上到处可见敌军把守。
慕淮虽早有防范但却不如对方熟悉地形,不遇山又易守难攻,交战之时不免落了下风。
当时原本的计划是诱敌出战,将战场引到远离不遇山的沉水下游,再沿河形成包围圈,将守将伏击殆尽。然而此计划虽稳妥保险却耗时耗力,作战当天,陈列不顾阻拦破阵率兵沿山路攻上,一路斩杀敌军无数,最后却在山头密林里遇到了早已埋伏在那儿的敌军。
战场之上,敌军埋伏本不算什么,然而陈列率兵攻山本是突发状况,却还是被敌军精准的把握了动向,由此可见,西盛军营并不干净。
那一场,陈列带上去的兵力减损大半,事后慕淮利用内鬼放出假消息,将主力引去沉水之后,暗中伏兵拿下了不遇山。
战场之上福祸相依,本就是无可避免之事。在那之后,两方又陷入了明争暗斗之中,如此,一直延续到了下半月……
夜里,寒风过境,掠过林间留下短暂响动。
慕淮立在营前,仰头望着夜幕里泛着点点暖光的孔明灯。
这是乌南边境百姓的习俗,每逢战时,燃起天灯,可祈求平安顺遂,康乐一生。
慕淮静立在此,看着那点点亮光渐行渐远,半晌垂下了眼眸。
营前地上树影斑驳,身后将士庆祝的欢悦声不绝于耳。他在此站了许久,回神时,甲子已经来到了身边。
这少年从士兵那里夺了一壶酒,顶着笑骂声躲来了主帅这里。
他将封坛的红绸布随手丢掉,拿近酒壶细细地闻了闻,然后递到了慕淮面前。
“王爷,要不要来一点?”
慕淮摇了摇头,同时劝诫道:“少喝点,万一半夜出事起不来,可没人拉你。”
甲子自小随父混迹军营,虽没见过慕淮几面却也没少听老王爷说起过,深知此人脾性。
他朝身后指了指,嬉皮笑脸地说:“该担心的是他们,反正王爷是肯定舍不得我的。”
慕淮懒得跟他扯皮,在寒风里拢了拢衣襟。
他斟酌了片刻,转而说道:“等到这场仗打完了,你就别再跟着军队四处跑了。”
甲子喝酒动作一顿,偏头看了过来。
“父亲的恩情你们早就还尽了,更何况他已经不在了。”慕淮说,“你可以继续去做你的游医,何必窝在这里自找不快。”
甲子仰头将坛中酒喝尽,随意地抹了下唇边的酒液:“游医可没有这里热闹。”
他说:“更何况您是不是忘了,我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所有的习惯都与军营挂钩,只要我想跟着,总会有办法一直跟着的。”
慕淮拗他不过,便消了音,只在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该怎么把这孩子弄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旁边人又开了口,只是这次的语气沉了不少,想必是攒了很久却一直没说出口的。
“王爷,你是不是……在担心云姑娘啊?”
慕淮抬眸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小孩子别总想些乱七八糟的。”
甲子顿时不快,小声嘀咕着:“再过几年我就是要及冠的人了,而且您不也就只比我大四五岁嘛。”
慕淮沉沉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要回去。
甲子却还在插科打诨,冲着他的背影朗声道:“漫天天灯,王爷不许个愿吗?说不定立马就能实现呢。”
慕淮缓步走着,恍若未闻。
祈愿这种事他不是没做过,成真了是幸事,败落了是憾事,倒不如从不企求,也便不会再有那些阴晴圆缺,事与愿违。
营帐里尚未点灯,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黯淡一片。
帐帘掀开又落下,慕淮刚走到烛台旁便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响。
他警惕转身,却见光线幽暗里,云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她隔着几步目光落在慕淮身上,斟酌了好久才开口。
她说:“我回来了,最后一次,你……还愿不愿意……”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慕淮却早已知道了答案。
他曾以为这世间最难握住的沙莫过于眼前这个人,她被一阵缥缈虚无的风吹来,在他满是泥泞的生活里辟出了一块净土,然而不消片刻便又随风而去。
她好像从来都是一副无所求的样子,所以他尽全力将所有带着光亮的一面摆在她面前,心里想着,说不定哪一天,或许自己真的可以成为她那来去自由中的唯一牵绊。
他们各自不堪,又各自为难。
慕淮紧抿着唇,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快步上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了过去。
营外孔明灯的光亮遮住了寒星,北风拂过林间惊起几只飞鸟。
云昭不知是几时到的,面上还是冰凉一片。慕淮亲吻着她的颈侧,半睁着眼眸看着对方耳根那处渐渐升起红潮。
暧昧的气息顿时烧掉了整个幽暗的空间,他们鼻息相闻,过往种种在此刻悉数化开,跌落满地。
慕淮紧扣着对方的腰将她带近了几分,用空出的手撩开她的长发,低头在她后颈轻轻蹭了蹭。
云昭紧闭着眼,恍惚中衣领似乎被扯了一下,紧接着后颈下方温热的触感让她不由得瑟缩了起来。
那个地方刺着她所有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全由这个小小的图案根深蒂固地刻在那里,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让她无论何时都无法真正忘记那满手的血腥。
慕淮手指落在她的肩侧,将半褪的衣衫轻轻扶住。
他吻着对方的过去,却握着自己此生以来所有的贪嗔痴念。
不知过了多久,云昭在掌心相贴之中轻声呢喃了一句。
她说,我能来这儿不容易,不要不……
但声音实在太轻,即便是在这深静的夜里也没有完整地落到慕淮耳边。
呼吸逐渐浓重,心跳同频,夹杂着外面寒鸦的声音填满永夜。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归于沉寂……
花甲
哀嚎,离乱,滴着血的长刀,倒下去的尸骸,还有那一阵阵绝望的悲鸣……
过往无数记忆一齐涌入脑海,铺成了一帧帧带着浓重血色的画面。然而其中有些场景她根本就没有见过,却还是清晰地印刻在那里,仿佛下一瞬就能将她淹没在此。
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有的甚至还来源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明晰地感知到这场梦,更没有想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最害怕的居然还是血流成河。
她走马观花地看完这一切,挑挑拣拣,竟找不出一丝值得快慰的事。她像是溺死在回忆里的过客,除了窒息感根本无法感知周遭一切。
隐约间旷野里的那阵哭号声越来越近,她却一动不动,僵直地站在原地。
她的眼前忽然一闪,旷野变成了密林,又回到了最初参加暗使司擢选的时候。
黑夜无边地笼罩了下来,她站在陷阱里,看着尚且年少的自己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上爬。
无奈又无助。
然而这时候,她忽然上前一步,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快要攀上顶端的自己拽下来,然而就在她手伸出去的那一刻,有只手臂缠上了她的脖子,那种窒息感再次席卷了过来……
天色刚刚亮起来的时候,云昭忽然睁眼,一把按住了绕着她发端的手,紧接着对上了慕淮狐疑的目光。
“怎么了?”
云昭摇摇头,翻身起来穿衣,面色苍白得很。
她理着衣襟,刚想转身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慕淮摩挲着她的颈侧,那里有一条已经自行愈合,还泛着微红的划痕。
“昨天就想问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怎么就揪着这个不放?”
云昭说着,脱开他的手,从旁边拿来了外衣。
从前的每一次都是这样,慕淮从来不会追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就偶尔会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看破一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