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怕她哪一次偷偷溜出去就再也不想回来,可又没有办法永远困住她,只能装作不知情,然后等在房前,一回来就可以看到。
当初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将所有的不堪尽数铺展在了她面前。
后来时间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只是命运稍有不公,同样是初冬,十年前你在这里游荡了一遭,我看着你走,十年后你又在这留了一瞬,还是我看着你走。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他们从未开始,他们在此结束。
泥潭
那场雪延续了一天一夜,长街覆白雪,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才堪堪止住。
西盛王卧病数月后食水不进,第三日晏驾西去,举国哀悼。
国丧之后,元祁登基,将所有与溯幽阁有过勾连的大臣全部削职关押,自此朝堂之上再无异声。
腊月初,盛京城内河流冰封,桥上打眼望去,只剩一片苍茫。
慕淮被带入茶馆隔间的时候,房内的随从正掂着茶壶替元祁斟茶。
茶香混在屋内热气中,在慕淮进门的那一刻迎面扑了过来。他解下厚重的裘衣,向元祁行礼,而后在桌旁落座。
自从元祁登基,像今日这般的闲散时间可谓是屈指可数,而私服出宫的情况更是难得一见。
他将煎好的茶水凑到嘴边轻抿一口,品着其中的味道,感叹道:“这些年尝来尝去,还是这家茶馆的茶合我的意。”
“王上身居高位,什么样的茶得不到。”
元祁抬眼笑说:“这话配上你这张脸上的表情,我真觉得你在讽刺我。”
“不敢。”
元祁倒是不在意,将茶喝完后又自顾地倒了一杯,半晌悠然道:“这次叫你出来是有要事相商,不过在此之前,我猜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现在给你个机会让你先开口。”
慕淮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缓声道:“问不问的,很多事早就已经摆在了眼前,之前不能细说,如今也没了深究的必要,而至于您……您能有今天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元祁搭在杯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微渺的热气从杯中蒸腾而起,四散在了半空。
元祁沉默良久,片刻后道:“看来你早就一清二楚,只是从来没有挑明过。”
“当初我追查玄奕一事败露,先王上宣我入宫面谈,你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所以安排了刺杀的那一出,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彻底打掉王上当面阻止我的可能。”慕淮说,“不过这法子虽然挺损,但我其实还挺庆幸的,毕竟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王上都没有再提起此事。”
元祁点点头:“听你这意思,是后来对我的态度变了。”
“但那时候王上也只是怀疑,后来你买通巫祝,间接向王上挑明了那件事,好让王上同意我出使乌南,借机杀我,那时候你的目的应该是想让我彻底与王上反目,好为后来的事铺路,对吧?”慕淮顿了顿,接着道,“包括后来利用云昭偷玉令的空子,借机对王上下毒,也是你的计划之一。”
元祁挑眉,笑道:“说的不错,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慕淮:“但您当日已经是太子了,真的就急于这一时吗?”
元祁不以为然:“很多事你虽然见过听过,但未必都明白。我当初也希望自己一直都是太子来着。”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积雪未化的拱桥,又落到了结了薄冰的河面上:“但事已至此,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
其他子嗣日后可做亲王,即便再不济也可换个衣食无忧,然而太子一封,一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坐上最高位,要么被人踩进深渊里。之前西盛王可宠爱玄奕,之后也可厌弃元祁,此事一直困在那里,根本毫无退路。
慕淮轻抿了一口茶,却发现这和当日元和楼在乌南购进的一模一样。
他抿了下唇,又将茶盏放回了桌上:“那此事且不提,王上还没说您口中的要事是什么呢。”
元祁终于从窗外收回了目光,坦言道:“南境已经陈兵了。”
慕淮忽然抬眼,似乎有些意外。
元祁:“这件事倒也是在意料之中,不过棘手的是,乌南派了暗使司的人做暗探。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议和的可能微乎其微。”
慕淮看着木桌上搁置的茶点,其中便有一盘刚上的桃花酥:“那您打算怎么办?”
元祁不答,反问道:“我现在身边可信的人不多,之所以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清楚了吗?”
他顿了顿,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听到答案。
他看着慕淮沉默的样子,无声叹了口气:“我知道当年的事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就不想亲自去改变什么吗?”
慕淮:“王上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
“这又有何妨,依你的才智,这些应该不成问题。”
“那要不这样吧。”元祁思衬片刻,说,“如果你同意了,不管事成与否,我都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怎么样?”
……
长风酒楼里,归叶招呼完客人便自行去了后院。她穿过长廊,最终在院落一角站定。
酒馆后院堆着许多酒缸,都是刚运来还没来得及放进酒窖里的。这些酒缸成排搁置着,中间隔出了一条小道。云昭就站在小道的尽头。
药罐里煎着的药正往外飘着热气,苦涩的味道迎面扑来。
归叶皱了皱眉,埋怨着:“你这没去多久,一回来就拖了个人,二楼那位到底什么来头啊?”
云昭搅了搅药罐里半浮着的药材,随口答着:“溯幽阁阁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后的归叶明显沉默了一瞬。她不由得转头望了过去,却只见对方一脸狐疑地看向她。
“这次太子派你去西盛,就是跟这个人一起去?”
云昭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归叶犹疑地摇了摇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斟酌着问,“那我听说近日西盛王崩殂了,该不会是你们……”
云昭停下手下动作,低声道:“没有,我们连王宫都没进去。”
归叶不再多言,只是倚靠在酒缸上,看着云昭掩在火炉热流里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云昭这次回来后,似乎变得沉默了许多。
然而这种感觉却毫无来由,几乎捕捉不到源头。就好比这一刻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下一刻便能与你谈天说地,然而若是你不叫她,她大概就真的会那样坐上整整一天。
但这其实是任何一个听说过云昭的人都不会想象得到的,毕竟这个人在暗使司已经有了十数年的阅历,而如今在暗使司这么多人里面,经验丰富又非常年轻的已经少之又少了。
之前归叶在丽春|苑第一次见到云昭时,其实想法跟那些人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后来慢慢接触下来,她却发现这人其实还是有点儿人气的,之后再有喜怒哀乐也见怪不怪了。而至于现在这个样子,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云昭将药盛进药碗,几乎没看见归叶那种探究的眼神,只道:“药煎好了,我上去看看。”
云昭端药进来的时候,倾宁已经醒来了。她倚坐在床头,面色苍白如纸,显然不怎么好受的样子。
“醒了?”云昭之前见过她身上的伤,也不跟她掰扯,端着药碗走到了她面前,“刚好把药喝了。”
倾宁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疑问不言而喻。
云昭保持着递药碗的动作,却见她迟迟不肯接,便道:“虽然确实是你骗了我,但我也有很多事要你亲自解答,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把你带回来,你的那些疑虑可以打消了。”
倾宁垂下眼,伸手接过了药碗。
云昭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来,看着她一口一口地把药喝完,这才开口道:“事已至此,你能告诉我,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了吗?”
“你不都已经看到了?”倾宁低声说着,声音里也带着些病气。
“你们真的只是想刺杀西盛王?那为什么我在你密室的壁画上看到了乌南王宫的影子?”
倾宁捧着药碗的手指紧了紧,指尖泛起了白:“壁画上有乌南王宫不过因为家父曾向乌南王求助过罢了,但若无西盛朝廷追杀,我们又怎会沦落到那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