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老爷却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按计划张罗着婚事。
檀香送新人,净茶供轿神,唢呐声响随着送亲的队伍传遍了整个盛京。
不知道过了多久,城外的林荫路上开始出现了阵阵的马蹄声响。沿路飞鸟惊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细雨里。
马背上的人压低了草帽,一身锦缎衣袍掩在蓑衣里,急速行进中雨滴顺着蓑衣尾端滑落,瞬间消失在了泥土中。
“吁——”
这样行进了没多久,黑马一阵嘶鸣,被拽着缰绳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这才抬起头,帽沿下的那双眼睛目光锐利,与平时的温和大相径庭。
云昭撑着伞站在路中间,丝毫不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她微微笑道:“别来无恙啊,方老板。”
“又是你。”方进缓声说道,“云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拦我去路?”
“无冤无仇?”云昭重复了一遍,淡声道,“谁说的,我背上的刀口可还没愈合呢。”
方进目光微沉,道:“姑娘什么意思,方某不清楚。”
“都被抓到现行了,还不承认。”她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我猜上次绣球招亲,你看到我和慕淮在一起,就想当然地认为我跟王府是一伙的,所以那天晚上你看到我出现在元和楼,而那时候刚巧王见又不见了,所以你就以为是我带走了他,对吗?”
云昭拇指抵着伞柄,定定地看着马背上人,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要接手王见的线人。”
方老板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被对方的话所惊动,那神情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云姑娘,说话要讲证据,空口无凭。”
“方老板这大善人的声名这些年经营得可真不错,巧妙地结交权贵,又与外通商,为的不就是利用自己在盛京的声誉从权贵那里套取情报,再利用商人的身份将消息传递出去。”
“可是有一点,方老板怕是忽略了。”
“若您真的只是西盛普通的商人,经营布庄只为牟利,结交官府只为扩展商路,那为何您在慕世子接到绣球的时候,那样不情不愿?自己的女儿做了世子妃,难道不是有利无害么?”
“还是说,抛绣球只是个幌子,做这一切只是为后来的事铺路?”
云昭缓缓地说着,许是天凉的缘故,她的面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雨滴越来越大,落在伞面上,发出零星清脆的声响。
“方老板,你选了乌南商人作婿,如今女儿出嫁,您这又是急着上哪儿啊?”
方进拽着缰绳,极轻地笑了一声:“云姑娘,没人教过你做人不要看得太透吗?”
云昭弯了弯嘴角:“这样就看得透了?可就算这样,我也没做什么不是?”
她微微仰头,眼里尽是讥诮之色:“毕竟,那花轿里的归叶姑娘,我也没过多为难。”
方老板的面色终于绷不住了,他攥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眯眼看着云昭:“看来上次没一刀杀了你,是我大意了。”
“先别着急啊,方老板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苦心布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吗?”
方进紧盯着她,强忍着眼中杀意,片刻后说道:“愿闻其详。”
云昭站在那里,伸手指了下对方蓑衣下的衣袍:“当初你安排绣球招亲为后来归叶顺利出城做准备,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的布料有些特殊,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在□□见到了归叶。”
“那时候她慌于逃跑,被我扯下了一块衣角,那块衣角的布料跟你身上的极为相似。”
“当然,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说明什么,可是这布料特殊就特殊在,它是由特殊蚕丝制作,在烛光下可以看到金线闪出些微光芒。”
“普天之下能做出这种料子的布庄寥寥无几,在盛京,恐怕也只有贵府有此能力了吧?”
“所以,不是我异想天开把归叶和你扯上联系,是你的布庄出卖了你。”
她悠悠地说着,方进却蹙紧了眉:“我布庄经营数载,从未向任何买主透露过布料的这种特性,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伞下,云昭的面色苍白,连双唇也渐渐失了血色,以至于她的双眸看上去更加乌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现在应该很不舒服,若是此刻攻击,绝不会让她像上次那样逃出生天。
然而方进却并没有钻这个空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一个明确的答案。
云昭撑着伞静立在此,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因为,你曾经向乌南太子进献过这种布料,而我刚好见过。”
所以在第一次见方进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对方的衣料很熟悉,只是当时她只顾着与王见尽快接头,这才没有过多关注。
方老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是……”
“我就是负责跟王见接头的人,那天晚上我只是有些事想问他,才去了元和楼,结果……就被你砍了一刀。”
方进:“……”
云昭没管他那异彩纷呈的脸色,直接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刘尚书,是……是太子的授意吗?”
此刻方进才在那阵错愕中回了神,他说:“我在盛京埋伏已久,这是五年来,太子交给我的唯一的一个任务。”
“那他为什么这么做?”
“太子的心思无法揣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方进无奈地说,“两国之间不可能永久平和相处,而他想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从云昭十年前跟常洛来盛京朝拜开始,这位太子的野心就开始了无尽的膨胀。他看上去谦和温驯,斯文儒雅,却是个实打实的野心家。这些年来,云昭跟在他身边,见识过太多的腥风血雨,这些暗算与置于死地,她其实早就应该见怪不怪了。
只是这次,她似乎有些迟疑。
云昭在心里将自己嘲笑了一番,她想,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份迟疑和寡断,常洛才会瞒着她把这件事全权交于他手,这样想来,她这个贴身近卫,似乎当得也并不尽职。
她抿唇微默,片刻后问道:“你知道王见是被谁带走的吗?”
方进摇了摇头:“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联系,他就失踪了,问客栈老板,也没个结果。”
他顿了顿,有些凝重地说:“这件事确有蹊跷,恐怕已经有人盯上这边了。”
云昭垂眸,微微吐出一口气。
她朝旁边让了让,淡声说道:“你走吧。”
“你不拦我?”方进显然有些诧异。
“拦你作甚,还你一刀吗?”云昭笑了笑,苍白的面色看上去十分无力,“大家共事一主,何必互相为难。”
方进看着她,骑在马背上拉紧缰绳往前走了两步。路过云昭时,他转过头来说道:“那慕世子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你在王府待着,当心别露馅。”
云昭站在路边,看着马蹄在泥泞的路上印下痕迹。
“没关系。”她说,“他应该……不会的。”
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被雨打伞面的声音完全遮盖。云昭顺着小路缓步走着,不知是不是雨丝越来越密集的原因,她总觉得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只有后背伤口的疼痛异常明晰。
差不多两天过去了,原本以为挨一挨就过去的伤口依旧没有丝毫的愈合。
这样走了好长时间,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慕淮撑着伞站在车前,身上的白色斗篷已经见了湿意,不知道在那儿等多久了。
一瞬间,手中的伞柄似乎变得十分沉重,随着手臂的无力垂下,最终落进了泥水中……
刺青
一场雨落下,府内的秋菊有了要开的征兆。云昭倚靠在床头,透过半开的窗刚好能看到。
阿宁接过空了的药碗,收拾了下托盘便转身出了门,退出去的时候慕世子刚好进了厢房。
云昭从窗外收回目光时,慕淮已经走了过来。她只看了对方一下,便收回了视线,半垂不垂地低着眼,看样子有些无措。
之前她自己谎话连篇,隐瞒众多,如今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慕淮停住脚步,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低头看着眼前带着病气的人,问:“现在能告诉我,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了吗?”
云昭没说话,依旧垂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