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看。”郑听雪说。
“没什么好看的,一把快死的老骨头罢了。”郑暮州重新闭上眼,“去看你弟弟吧。”
父子俩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即使三年未见,也没什么父子情深的感人画面出现。郑听雪也不多言,只将床幔往上系了点,便转身离开。
他坐在堂前等了一刻钟,等到院外传来劈里啪啦的吵闹声音。
“哥哥,哥哥——”小孩的声音呼啸着从院墙外一路奔进来,一个迅捷的身影窜上台阶,“哥哥!”
郑舀歌满头大汗跑到郑听雪面前,扑到他的腿上毫无形象地抱着他的脚,“哥来看我了!”
郑听雪面无表情看着他六岁大的亲弟小狗似地扒在自己腿上,抬眼见紧追而来的白龙和玄武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玄武手里还捏着一根吃了两颗的糖葫芦。
玄武见郑听雪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下意识心虚地往身后一藏,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少爷。”
“嗯。”郑听雪轻声道,“自去领罚。”
两人俱是一声不敢吭,转身麻利溜了。
“哥怎么来看我了。”郑舀歌抓着他哥的衣服下摆奋力往上爬,“抱我抱我。”
郑听雪动都不动一下,只看着他抓皱自己的衣服,“郑舀歌,我是不是让你呆在家里?”
“家里无聊,不想呆。”郑舀歌苦兮兮望着他,“有玄武陪着我,怕什么嘛。”
他睁着水亮的大眼睛满怀喜悦地看着郑听雪,“哥,你提前说你要来呀,我给你买小笼包吃,还有蒸米肠,红豆饭,鸭血粉丝汤,吕婶婶总是给我放好多好多鸭血,可嫩了,她家粉丝也是一顶一的鲜......哎呀哎呀,干嘛啊哥……”
郑听雪不听他念叨,直接拎着他的衣领站起身往外走。郑舀歌被他单手拎着,手脚兀自扑腾空气,“丢人,哥,这么拎丢人。”
郑听雪一路将他拎回卧房,把他弟往里面一扔,顺便扔下一句:“不听话,关禁闭一天。”
郑舀歌登时懵了。他连滚带爬起身,却被郑听雪先一步关门落锁。郑舀歌在屋里捶门嚎:“哥,你也太绝情了吧,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啊——你就不想我吗哥,我想死你啦——”
郑听雪喊了两个人在门前守着,自顾走了。
距离郑家不出几里远的地方有一郑家开的茶铺。郑听雪到得茶铺,铺前的人见了郑听雪,也不说话,只对他默默一点头,郑听雪径自走入后院,寻到一处小门,推门进去,往窄小的台阶下走。
台阶下到尽头,只有一人提灯站在下面,似是专门为等待郑听雪。郑听雪脚步不停,那人提灯跟在他后面,低声道:“人给弄醒了。”
郑听雪走到一处牢笼前,那人解了门上的锁,两人一齐进去。
牢里吊着一个血人。那人披头散发,衣裳破烂,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郑听雪一身干净白衣,却半点不在意靠过去,看那人的脸。然而那人脸上全是血糊,郑听雪便说:“弄干净。”
手下提来一桶冷水,朝那人身上猛地一泼。只听一声痛吼,竟是还有力气挣扎。
郑听雪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他的脸。那人昏昏沉沉看着郑听雪,喉咙里滚出嘶哑的低吟:“郑……听……雪……”
片刻后,郑听雪松开手,淡然道:“聂家主家的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那血人都是一怔。郑听雪没什么表情,继续道:“没带人皮,年龄二十出头,与我同辈。你是聂踏孤的儿子,或者是他那两个兄弟中某一个人的儿子。”
那血人瞪着郑听雪,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谁都想不到郑听雪仅是看过脸,就能直接给出如此详细的身份信息。要知道聂家旁系的人落在他们手里,和聂家直系后代落在他们手里,其中意义大不一样。
郑听雪看也不看对方要吃人的表情,目光顺着移下去,停在他的心口下方。
“你没有疤痕。”郑听雪盯着他心脏的位置,声音低低的,“为什么你没有,他却有。”
作者有话说:江湖传说郑家谜团之一:老大老三撒娇卖萌耍赖皮,老二万年不变冰山脸。究竟是人性的陨灭,还是基因的突变......
第十一章 皎若云间月(十一)
郑听雪离开的时候,挨过罚的白龙和玄武一左一右跟随他两旁。三人在静谧的夏夜中走路,一时谁都没有出声。
终于还是白龙忍不住,问:“少爷,你是如何看出他身份的?”
郑听雪答:“对聂家人的脸印象深罢了。”
白龙和玄武面面相觑。要说他们与聂家人也交手不少,认人识骨也不差,却还是无法做到郑听雪这种程度。两人颇有些挫败,在郑听雪背后互相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待回到郑家后,郑听雪说:“去我爹那儿守着吧,今晚我陪舀歌睡。”
两人领命离开。郑听雪走到郑舀歌房间门口,见房里还亮着灯,便推门进去。
他一进去就看到郑舀歌换了睡袍蹲在桌前的椅子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小孩瘦得很,身体从小算不上好,在夏夜里穿着单衣坐久了都会冷得手脚发白。郑舀歌见他进来,显然松了口气,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哥,怎么才回来。”
好像知道他哥总要来他房间看一眼。
郑听雪问他:“蹲在椅子上做什么?”
“我怕躺到床上去就要睡着了。”郑舀歌从椅子上爬下来,小心凑近他:“哥,一起睡吗。”
“嗯。”郑听雪简洁回答,“我去洗澡。”
“太好啦!”郑听雪欢呼一声跳上床,很乖地等他哥洗澡。
郑听雪简单冲个凉便回来了。他灭了灯走到床边,小孩自动往床里滚了一圈,给他让位置。
“哥,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你。”郑舀歌逮着机会就往他身上扒拉,“特别想,想死你了!”
郑听雪不动声色把他压到自己腹部伤口的腿拿下去,“先生怎么教你读书的?”
郑舀歌忙念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兄还!”
嫌不够,继续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哥,我年年中秋都盼你来,你就是不来。”
“忙。”
郑舀歌不高兴,又不敢朝他哥摆脸色,只好嘀嘀咕咕:“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郑听雪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侧躺着,头枕手臂,随手捏了捏郑舀歌的脸,“倒是会用。”
郑舀歌傻乎乎看着他哥,说:“哥笑起来好好看。”
“嗯。“郑听雪的笑意淡的很快,“这两天暂时呆在家里,过阵子再出门。”
“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郑听雪好像只是温柔了一瞬,就重新变回那个冷面无情的郑听雪,“睡觉。”
郑舀歌被他哥的冷脸吓得不敢造次,只得憋了一肚子话窝在他哥怀里,乖乖睡觉。
第二天清早,郑听雪就出了门。
他出门也不做什么,只挑了家面摊吃了碗面,然后四处逛一圈,给他弟买了吃食和新衣服,路上看到有人卖手工做的布老虎,就随便买了只回来,也不想想他弟都六岁了还玩什么布老虎。他午时便回了家,与家里人一起吃过午饭,下午在家陪他弟,郑舀歌对布老虎表示出微妙的嫌弃,但出于是他哥送的,还是虚假地表示了喜爱之情。
晚上,郑听雪把郑舀歌丢床上睡觉,之后陪他爹聊了一会儿,直到夜深了,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白龙和玄武在悄无一人的院子里等候。
“今晚你们守在这里。”郑听雪说。
两人答:“是。”
郑听雪只在腰间悬一把白梅,依旧白衣马尾,独自出了门。
深夜,一条不起眼的河边小巷中,一家面摊正要关门歇业,忽然一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一身长袍,在江南的夏夜里显得厚了。他人高马大,说话时一嘴带着生疏口音的江南腔,“来碗牛肉面。”
老板娘本想说我们打烊了,却被老板扯了扯。
“好嘞,马上给您准备。”老板说。
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老板觑了男人一眼,客客气气地说:“您慢慢吃。”
男人也不说话,只低着头吃面。吃了一半后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问:“二位可知道郑家?”
老板一愣,斟酌答:“自然,谁不知道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