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于骨车中斜斜支颧而坐。玄袍加身,眼缚长带,黑发潋滟如波,与发间丹朱流苏相互纠缠。他动了动,耳畔细长的炎羽轻晃,指背所抵,额角龙鳞粒粒分明。桃花如靥醉东风,纵遮了双眼亦是一副至妙颜色。
色如春刀,要剜开世人心脏,用上好心血洗出唇边晕起的一弯薄媚。
他撇了撇指尖,海中碎骨浮出,将其上串着的一溜人全部送至业已折断的云浮木下。
“三十日内献上九野星符。否则先灭蓬莱,再灭九州。”
“……喂,小子,你怎么回事啊?”掌门率先回过神来,“眼睛上扯块布几个意思?以为装瞎子就能和过去一笔勾销了吗?”
他纵无法运灵,也声如洪钟,直直捅到对面的耳帮子里。
“还记不记得从前你亲口说过,鬼门只隔生死不隔约定?”
席墨笑了。
犬牙尖尖,杀人吮血。当真是稠艳如鬼美人面。
“自是记不得了。”他嗓音带笑,偏透着亡者独具的森然寒意,“掌门若是有空,不如及早回头。毕竟九州地大物博,二十八颗星符也并不那么好收。”
“得嘞,果然不认我了。”掌门长叹一声,冲着前头海面亭亭而立的青影挚然道,“小江先生,您请吧。”
江潭仿佛被魇住了。掌门连着高高低低唤足三声,他才晃了晃,回过神来。
……席墨真的回来了。
他们明明只隔着百余丈距离,却如同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江潭一挥掌,将千秋剑收作指环,握在手心,一步步向席墨走过去。
但是脑中确实空空如也,即便走到了近前,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白蛇嘶嘶吐着芯子,八只脑袋一同凶眈眈地对准他。然却只是盯着,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是传说中的无鳞之龙,蛇祖印善。江潭想,亦或是那条融于席墨血脉的灵蛇,小玉。
据载,龙王印星诞自诸空的第一缕星光。他睁眼的一瞬间,一对至亲血脉即现于面前。得窥未来的右眼映出龙女印妙,铭记过去的左眼则映出龙子印善。
二者皆白如昼玉,不似始主印星银光璀耀,也不似往后的子民鳞甲沉沉。
印星很是喜爱这对纯白的双胞胎。他们宛如自己的双目,故而言语中天生蕴含着星辰伟力。因着正谈抑或碎语总带有预言碎片,为免泄露命运的奥秘,双子就此常作寡言之态。
龙族随仙人定居蓬莱许久后的某一日,龙王在一轮黑月的暗影中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他将双子唤至身前,坦然告之自己的死讯,并命印善为新王,印妙为祀主,共同接管龙族的未来。
而后仙人灭,黑月现,龙王果在与仙魂之烬的争斗中败落,遗体被拖入归墟,以地心之火重炼为鬼身。
银鳞的星之王,故此沦为漆黑的鬼龙。
印善在一场祀殿私晤中隐晦得知此事,一时无法接受,辞别印妙独往归墟,要去为故人讨说法,并欲遏制魂烬以印星之骸行恶事。
然待印妙有所反应,整片东荒已辟作万象之境,世间之鬼皆尽往矣。
她再次见到印善时,他已堕化为蛇,褪去鳞角,侍奉鬼王之侧,顺服如那时围在印星膝下一般模样。
印妙震怒。终知徒离能够铸得鬼身少不了印善襄助,那失去的鳞与角就是最好的祭品。
“死即新生。”印善只是淡道,“吾愿追随吾主,直至最后一缕星光坠没。”
其后徒离几番作恶,印善皆为其座下首将,并衍化出堪与龙族匹敌的蛇族,意欲取而代之。
龙众迫于龙王旧日威压,不能与之战。唯其同袍龙女,尚有一拼之力。
东海一役中,龙之从属巨鱼吞舟举族之力,起溯本大阵,将印善封作星卵。而龙族献出灵筋,只为将以始主遗骸作恶的徒离彻底镇压。
这些旧事,皆为昔年崔睦所闻所证,并绘于祀殿之中。
原印妙感于崔睦之举,念与其拖必死之躯苟延残喘,并望亲族逐一步入死亡,不如了却崔睦心愿,将仙人古法传于人族,以星火之势,唤世代相承。
便将守殿之责托于手下祭司,又将所思所感皆数说与崔睦。
崔睦知晓了群龙还渊的将来,心有恻然,同印妙倾言想要以壁绘为龙族留下纪念。印妙含笑应下,阖目化为累累白骨。
崔睦收下印妙之骨,托挚交丁淳保管。自己则闭于祀殿之内,几近无眠无休地绘起了龙族的命运。
祀殿八壁成画之日,龙族大祭司惊骇于其巨细靡遗。因龙众将龙王化鬼之事引为毕族耻辱,故将此副壁画毁去。那之后不久,龙城便与龙族一道归于龙冢,再不得见天日。
江铎半道而来,东海之役后也一直未曾离去。本惜崔睦心血巨制有毁,想要请他再于昆仑宫中重绘一卷全图。奈何往后诸事皆不如所想所愿。直至隐于茫崖著书之时,思及旧事,心有所触,直将龙族秘史尽数记下,以兹纪念。
一念至此,江潭不禁倾瞩席墨眼缚下墨点般凝落的显鳞,想这具重塑的身躯尚秉龙气,虽为死物,仍蕴妖性,或会受到雪魄牵制。若以灵威迫之,不定有奇效。
但他握了握拳,并未放出一丁点威压,只对着那个冷冰冰的黑影道,“席墨,在你死后,我梦见你了。”
第127章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但梦里,你与现在不同。”江潭顿了顿,忽觉袖中一轻。垂首看去,雪滴不知怎么落了出来。毛发白净,血污全消,看上去和个没事狐狸一样。
小雪狐四肢着地,蹦跶着扬起一路碎冰,几下窜到了席墨身边,十分亲昵地冲他摇起了尾巴。
席墨不禁莞尔,伸出手去将狐狸拢进怀里,一下下摩挲起来。
“宗主既知梦为虚幻,便不该对一个死人苛求良多。”他指尖勾缠着雪白的狐毛,意有所指,“你瞧,连只小宠都比你明白。”
江潭蹙眉瞧着骨车,见小狐狸给人摸得耳尖直打颤,甚至翻了肚皮来肆意扭动,又未免生出些许疑惑。
雪滴除了自己从不与他人亲近,就连父母兄姊都不。肯受掌门的投喂不算奇怪,但如今这百般邀宠的狐媚样儿,却是真的不曾见过。
正欲出声,便眼睁睁看着雪滴生生给人摸作一片虚影,而后再也不见。
“喜欢,归本君了。”席墨捻捻指尖,理所当然道。
“不可。”江潭道,“雪滴是故友之子,我答应过会好好将它带回去。”
“宗主先弄清楚一件事。”席墨冷淡道,“本君做出的决定,并无更改一说,不必于此多言。”
“……席墨,你问我要过的情,我给你。”江潭右掌紧握,“还有你的剑,我一直存着,也是为了以后还你。但雪滴…”
“都拿着吧,本君不需要了。”席墨凉凉道,“宗主莫非不知,本君绝世前,已将爱意尽数交还。现在这里,是空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漠然勾唇,“也是可笑,本君从前居然会喜欢一个男人。当真不该。”
江潭怔住了。
他喉头好似给一堵墙砌实了,将唇抿了几抿,方才道,“不可笑,也没有不该。爱便是爱了。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
“呵,大道理好多啊。”席墨轻轻一笑,“宗主既然如此会说,倒不妨来鬼域一趟。”
“本君要成亲了。”他似有所思,“只如今本君无亲无故,就剩了宗主这么个名义上的师父,由你来主婚,也不为过吧。”
江潭一滞,刚想说我们结过亲了,却突然想起来,席墨已经死了。
死过一回,生前的事,皆不算数了。这是当初他自己认下的理。
江潭默然半晌,说,“好。”
他紧紧捏住了拳头,罔顾身后掌门的大呼小叫,毅然决然地上了骨车。
踏至骨阶尽头,江潭又将席墨看了一看,发觉他仍抵着额角岿然不移,耳边垂羽与鬓发依依胶葛,面上确是疏冷之至,并无半分殷约之色。
江潭一顿,手心的龙角戒硌得骨肉生疼。
这是席墨的千秋剑,可席墨不要了。
如同他不再要他一般。
江潭一时缄沉,恍然悟到席墨追在身后,而自己连头都不回一下的时候,席墨是有多难过。
而今他明白了,也没用了。
那些他置若罔闻的都是最炽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