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地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留下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宁氏看了一眼李长安,拉着李怀尘往外走。
去京城时,李西京和她说,要替李长安好好地看看这未来的弟妹是什么样,最好是个能让李长安服管的。
后来见着了黛玉,知书达理,一身书卷气,却又带着一股倔劲儿,李西京说,这就对了,只有骨子里藏着一股韧劲儿的人,才能入得了李长安的眼。
等到离开的时候,李长安特地问她要了一张方子,说是给黛玉的。
“娘亲,爹是不是不会醒了?”
跪在灵前的李长安听到这句话,身形微晃,从回来后一直藏在眼里的情绪,一瞬间崩塌。
李西京是李长安的兄长,可在感情上,也许更像是长辈,一个包容、慈爱的长辈。
李长安的任性,在李西京眼里不过是小孩闹脾气,从来都是由着他来,毕竟,他是哥哥。
众人散去,灵堂里只剩下李长安和黛玉。
黛玉手中拿着冥纸,火盆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烧过的冥纸,一张一张往里放,余光留意着李长安的动作。
李长安一定很难过。
“我爹走的时候,我记得我从京城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那个时候,望着两块冷硬的石碑,我就想,往后这家里再无人等着我回来了。”
语气很轻,轻到火盆里烧纸的声音都能轻松掩去黛玉的说话声音。
那个时候,黛玉就想,往后在扬州,她再无什么可以向往的,也再无什么可以留恋的。
如今——
扬州内又有了她愿意守护的东西,她不想再失去在乎的人和事。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可……他们还在心里是不是?”
人死了,记忆还在。
黛玉含泪看向李长安,见李长安眼眶红红的,紧抿着嘴角,依旧一言不发。
李长安每次难过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人心头,沉闷得喘不过气。
指尖传来的灼烧感让黛玉心头一惊,飞快收回手指,压下快要从嗓子冒出来的痛呼,也跟着垂下眼不再说话。
静默就像是一根线,在每个人心上反复拉扯、折磨,就连心头压着的难过连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都没有。
风吹起白绫的瞬间,黛玉下意识抬头看向正前方摆着的白烛。
“是我晚了一步,如果我早去半日,只要早去半日,大哥便不会——”
嘶哑的声音响起时,黛玉瞳孔一震,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李长安在说话,僵硬的扭头看过去,李长安赤红着眼,盯着李西京的灵位。
“身中数刀,死在了乱刀之下,你说,这么一个从不得罪人的老好人,怎么会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大哥他——?”
李长安凄惨一笑,捏紧了拳头,一拳打在地上。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李西京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成了别人的挡路石,必须要除掉,就算是他什么错都没有。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就是人人利益至上,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哪怕你只是一个路人,当你拦在别人利益面前的时候,那你就是那根肉中刺。
想不到,想不到堂堂扬州知府的大公子,竟然也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荒郊野岭……
盯着李长安,黛玉心口堵着的那股难过一下像是有了宣泄口,忽然转身抱住李长安,头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自责、难过,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哪怕是——”哪怕是李长安为了报仇,敛去了现在的意气风发,去做一个“恶人”,她也认了。
反正所有人都瞧不上李长安,要是有一日李长安死了,怕是有不少人会拍手称赞,死了一个祸害。
埋头在李长安肩上,黛玉哭声越来越低,连黛玉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哭。
李长安听着怀里黛玉的呜咽声,盯着黑亮的棺椁,忽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大哥这笔债,我定要讨回来。”
☆、第二十八章
李长安病倒了。
守灵到了天明, 黛玉听着窗外的鸡鸣,不由扭头去看李长安,谁知李长安低垂着头,呼吸很轻。
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黛玉连忙伸手去碰李长安, 才刚扶着他胳膊, 李长安便歪倒在她身上。
灵堂前一阵慌乱后,齐叔连忙差人去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
大夫来了, 问诊用药施针,李家的人才知道李长安身上竟是有两处刀伤, 竟是已经感染了炎症, 而且并未好好处理过。
李长安在床上躺了几日,伤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整日高烧难退连地都下不得。
才短短七天, 脸颊已经瘦得凹下去。
“姑娘, 姑爷他——”
黛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转身轻轻带上门,拉着紫鹃朝院子里走,生怕吵醒了刚睡着的李长安。
眉头紧蹙,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门。
“大哥的灵柩可是要出殡了?”
“恩,已经在府外了。”紫鹃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忍不住道:“老爷夫人他们都在外面了, 姑娘你——”
“赵青呢?”黛玉摇摇头,打断紫鹃的话:“你把雪雁叫来这里守着,仔细听着房里动静,你再去找赵青来, 万一……有他在能好些。”
“那姑娘你?”
黛玉抬头望着天,阴沉沉的,好似随时要压下来一般,连风都比平时喧嚣,吹得树叶四飞。
看着是要下雨了。
“我去送大哥最后一程。”
为自己送,也为了李长安送。
人死后,入土为安,可这一入土,这世上便真的再无这个人了,留下的,只有还记得他的人。
看着紫鹃:“好好照顾相公。”
“姑娘……”
何止李长安病倒了、瘦了,李家上下,哪里还有往日的热闹和鸡飞狗跳,每日除了行走的动静和说话声,安静得像是石缸里的水。
紫鹃忽地有些想念每回李长安闹得府上不得安宁的日子,闹总是要比现在好。
“放心,我没事。”
黛玉朝紫鹃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往走,连个丫鬟都不带在身边。
王嬷嬷从房里出来,看着黛玉的背影,冲紫鹃招了招手:“你去跟着,院子里我和雪雁看着就是。”
“这——”
“姑娘是个心细的,姑爷尚能寻个借口不去,窝在房里消沉,姑娘却不能,她必须得去。”
黛玉能病倒吗?
不能。
阮氏痛失爱子尚未病倒,宁氏亦能强撑着丧夫之痛,黛玉哪里有理由倒下,她只是李家才过门一月的新妇罢了。
闻言紫鹃立即点头追上去,生怕晚一步便赶不上。
几十人的出殡队伍从李府门前慢慢往外走,扬州街上的百姓难免叹息——李西京可是个好人。
不过这世道,好人也未必有好报。
黛玉走在阮氏身边,目光一直停在宁氏和李怀尘身上,看着宁氏快要把灵位生生掰断一块的手劲,心揪了起来。
耳边传来的人声越来越少,不知走了多久,等黛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李家祖坟前。
“老爷——”
“落棺吧。”李重盯着被放下的棺椁,闭上眼道:“刻字立碑,便——封土。”
边上阮氏闻言,一下哭出声来,伏在李重肩上,像是要把眼泪流尽。
黛玉听着传来的哭声,分辨不清是谁的,一时恍惚,抬眼又看向宁氏,心头一惊。
只有宁氏没有哭。
“娘亲,爹、爹爹是不是……我不要爹爹被埋进去,我要我爹!”李怀尘就像是从这几天的浑噩中突然明白过来李西京的事,抓着宁氏的衣摆大哭起来:“我要爹,我要我爹!”
……
孩子的哭声在众人的低泣声中显得尤为明显,府上的小厮手里拿着铁锹,黄土渐渐盖住了黑色的棺木。
黛玉下意识的看向宁氏,见宁氏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让她心里莫名的难受。
扭头看向新坟,李西京的碑已经立在坟前,这三个字从未有过的刺眼。
白发人送黑发人,李重和阮氏只待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生怕晚走一刻,会更接受不了。
“大嫂——”
“回吧。”
宁氏抬眼看着黛玉,一手捧着灵位一手牵着李怀尘:“相公他……不会想看到家为了他终日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