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是国家,而我是人类。因为我尚且存在人性,不会为了利益做出抹除一个有思想有人格的个体存在的行为来。你若是也多少存在人性的话,必然不会苟同那些论调,更不会喜欢做这种民族刻板印象的聚合体、这种政府的活工具。”
亚瑟双臂交叉了起来。
他自己也不确定如此言辞激烈地反驳一个国家的意识体,会不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风险,但他内心却丝毫没有为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后悔的意思。
“古往今来,无数人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我们近乎永生的生命,为了长生不老,仅仅是抹杀一两个人类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求生是人类的本能,由此而衍化出的自私自利也是人性存在的根基;正如寻求利益最大化也是我们的本能,为了能达到目的,即便是消灭另一个国家也并非不可,只仅仅是抹去一两个个体的存在,难道还算得上代价么。”
美国的眼神依旧毫无光彩,他的语调也并无起伏,既不是炫耀也不是讽刺,
“你质疑我们存在的意义,标榜自己的人性,不过也是惧怕自己以另一种形式消逝罢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
亚瑟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在恐惧,却并非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般,是因为知道美国的那番话全是阴谋论,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根本无从反驳这些论点。
许久过后,他眯起了眼睛,盯着美国说道:
“你不该对我说太多的。”
“你应该直接把我带走,早该在我知道真相前就把我带走,”
他犹豫着继续说着,
“反正你既厌恶英国也厌恶我,所以那还不如直接把我送到那些什么上司那里交差来得稳妥吧?”
美国一声不吭,他第一次避开了亚瑟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另一个角落。
亚瑟于是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想,他身子向前靠去,反问着:
“难道是你疏忽了么?美国,我可不这么认为。”
美国依然没有回答一句话,即便他镜片的反光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眼睛,但却也并未让他显得多有威慑力。
“阿尔弗雷德也是你轻易不愿意袒露给他人的一面,对么?”
亚瑟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硬,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咄咄逼人,
“那你应该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噩梦,如果这样的话是否说明,你潜意识中也对……”
“够了,我不需要潜意识。如你所说,我并非人类,心理学那一套自然不适用于我。”
“你不觉得,这和你之前的论调很自相矛盾么?”亚瑟眨了下眼睛,“你有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也自然不会逼问你,毕竟我又没有什么洗脑机器。但是我敢肯定阿尔弗雷德之所以惧怕你,是因为他知道你不肯接纳他,甚至是因为你也在惧怕你自己。”
“你究竟想做什么?”
美国猛地转过头来,和他视线相接时亚瑟下意识地怔了一下——那双眼之中毫无焦点,这的确并非属于人类的眼神。
“取决于你希望我怎么做,”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
“你之前提过的被你拆了的追踪器就是政府的,对么?我猜测你没有直接带我去见什么政府部门,不只因为你一时兴起想要告诉我这些。你想要让我做什么,不是么?”
亚瑟发现美国的瞳孔开始颤抖,他还听见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单词。
当他凑得离对方更近了一些,这才听清了美国的话:
“杀了阿尔弗雷德。”
美国语气强硬至极,但在亚瑟听来却觉得那之中夹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为什么?”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
美国站起身子,他从枕头下方取出一把手枪,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枚子弹,给枪上好了膛后才递到了亚瑟面前。
看到亚瑟一动未动。他于是补充道:
“你大可不必担心承担任何责任。”
“如果我说不呢?”
“我从来不接受‘不’。只有答应我,你的身份才能继续是个秘密,你所惧怕的事情才不会发生。”
“你又何必要威胁我?”
“只有一天时间了。”
美国拽过亚瑟的胳膊,将手枪塞到了他的手里,亚瑟发觉他的力气大得吓人,
“今天过后就是独立日,军方的人那天一定会找到你和阿尔弗雷德的。如果到时候你还没完成的话,等待你们的就只剩下那一个下场。”
“我说了,我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亚瑟低声咆哮着,将手枪打落在了地上。
美国愣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将手枪捡了起来。他单手反握住了枪管和扳机,将枪柄指在了亚瑟胸前:
“在阿尔弗雷德还是阿尔弗雷德的时候杀死他,至少这样他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死去,而不是成为一段被删除的数据。”
美国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得那般地淡漠,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一辈子都不必体验你现在所体会的这种迷茫和痛苦,也永远不必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就只会是一个拥有完满一生的快乐的普通人,这样不好么?”
“他的身体难道不是你的身体么,这么做又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被枪杀你又会怎么样?”
“国家是不会因为枪击就灭亡的。英国也没少挨过枪子,现在你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美国嘴角扯动了一下,
“身体的一次死亡和电脑的一次重启没什么区别,对我而言阿尔弗雷德不过是一个失去控制的程序罢了,所以我需要重启来修复。”
“我该如何相信你答应我的事情都会是真的?”
亚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该如何相信做完这些后,我就能全身而退继续作为亚瑟柯克兰活下去?英国怎么办?”
“你以为每个国家都非得有一个意识体么?反正国家意识体的存在本身也不是完全公开的,有的是正处在特殊时期的国家由政府代行全部职责,英国也有他的政府,你自然不用担心这些,像他这样的意识体即便消失了也没人会抱怨的。”
“你就这么恨英国么?”
“不恨他,我又为什么要想开枪杀他呢?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是他欺骗了我,我也早就怀恨在心。实话告诉你,从很久以前我就想除掉他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给你个顺水人情刚好免了我很多麻烦。”
美国平静地说,
“至于你自己之后如何脱身的事情就更不用担心了:别忘了我是谁,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身份。”
美国说这些话时死死盯着亚瑟的双眼,他垂下的那只手的拇指蜷曲了起来,在反复摩擦着食指的指节。
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一秒然后攥紧了拳头。
“你恨他。真讽刺,难道国家意识体还需要感情么?”
亚瑟看着美国,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像是政客谈判时为了不让敌手看透而故意装出的样子,可那眼神却只属于对人世毫无留恋的临终者,望进那双眼睛就好似陷进了黑暗空洞的深渊之中。
亚瑟怔了一下,然后听见美国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随便你怎么想。其实我并没有强求你这样做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对你、对我、对阿尔弗雷德都好罢了,别曲解了我的好意。更何况,骗你我更得不到任何好处,不是么?”
“那我答应你,”
亚瑟接过了手枪,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臂不去颤抖,
“但不代表我理解你的立场,也不代表我愿意替你做事,只是……”
“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我明白的。”
美国笑了起来,这是亚瑟第一次觉得他的微笑是发自真心的。
亚瑟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他将手枪的保险打开,把枪装进了裤子口袋内,在美国的注视下站直了身子。
在他甩上门离开前,听到了美国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很高兴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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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听着亚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没有片刻的停留。
当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美国套上了阿尔弗雷德下午带来的那身制服,走出了病房。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又回到了监测室内。
他从运动裤口袋内取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而后放进了阿尔弗雷德身份牌的夹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