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他仍是这么认为。
玉伯温冷笑一声,道:“若老夫告诉你,顾谋根本就处处不如你,元华选他做真传弟子,也并非为了天府之阁着想,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张嗣晨没有半点犹豫。
可他这份坚定,在一炷香后被彻底打破,从地府回来的他神情恍惚,有不可思议,也有不知何时从心底泛上来的酸意:“怎么会怎样?”
顾谋怎么会是师尊的义子?
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收他为义子,难道师尊从前做的每一次决定,真的如玉前辈所说,就是“偏袒”吗?
“你现在知道了吧,当年,师明华爱慕的女子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师明华把孩子抱了回来,可那孩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好友,顾小墨的。”玉伯温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像是将一段故事,好像已经在心中温习了无数遍。
“这里边的关系很乱吧?这就是你崇敬的天府山前辈们,这就是你坚持维护的师明华。”玉伯温缓缓道,“你若不信,尽可再去地府一趟,查一查顾谋的生母,是不是一个叫秦慕蓝的神水宫弟子,顾谋的生父,是不是二十四峰的沧墨长老!”
张嗣晨的世界观仿佛被人一棒子打碎,从前那些坚定不移的信念,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在此之前,他痛失弟弟,却还是身为一名“臣子”的角度,理解顾谋,永远忠于天府之阁。
“你以为师明华为什么对顾谋那么好?当年你所有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确比顾谋更适合做天府之阁的尊主,你比他勤奋,比他优秀,在处事方面更加谨慎全面,可师明华依旧选择了顾谋,他明知道你更合适,却看都不看你一眼。天府之阁自称是道家出生,只对外收徒,绝不区别待人,可师明华把祖训放在眼里了吗?他不但偏袒了顾谋,还偏袒得理直气壮,就差没在顾谋身上写一句‘师明华亲儿子’……”
“够了!”张嗣晨出声打断他,似是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却恨意腾升,双目忍不住发红。
他不恨自己错失了天府之阁尊主之位,只是觉得可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师尊当年对顾谋独一份的“关心”找理由。
他和弟弟是师尊捡回来的,师尊给了他们住的地方,那便足够了,他很感激。
当时论天府之阁最风光的弟子,谁都比不上顾谋,那个小了他两岁的少年,满脸傲气,一身昂贵绸缎是他们做一年的工,都不一定买得起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东西竟然都是师尊置办的,他问同门的师兄,顾师兄是天府之阁的少宗主吗?
师兄回答他,元华大人先祖为道家,是不会婚育的,天府之阁中并无亲缘脉络,不存在少宗主一说。
哦,既是如此,那顾谋身上一定有着常人不可及的过人之处了,所以师尊才会这么喜欢他。
张嗣晨几近虔诚地这么认为,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心服口服,可是此时有人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
“玉老前辈,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晚辈一定配合。”张嗣晨的眼睛彻底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玉伯温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爽快,忍不住面露惊喜。
“事成之后,我要顾谋死。”
“……就这样?”玉伯温愣了一下,先是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目的吓了一跳,接着哈哈大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老前辈别应得太简单了,若不管好你们家玉少宗,恐怕到时……”
“不会不会!书白那孩子我知道,他同你一样,都恨极了顾谋,他的目的和你一样,便是亲手了结顾谋。”玉伯温高兴极了,随即大方道:“咳咳,等事成以后,天府之阁尊主的位置便是长老的了,元华他不惜才,老夫还舍不得明珠蒙尘呢!”
“不必。”张嗣晨冷冷道。
“什么?”
“等顾谋死后,晚辈自会去地府与嗣润相聚。”
“额……啊?”玉伯温瞪大眼睛,头一次碰见这么“疯狂”的人,大好的前程就摆在面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过是一方天地。”这恶心的权势人间,谁爱争谁便争去吧。
他别无留恋了。
第92章 积郁过重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背叛师门了?”顾谋死死地看着张嗣晨,他想冷笑,却发现此刻最可笑的应该是自己。
张嗣晨从扶棺结束,回到天府之阁,就已经开始与司天阁里应外合算计他了。
怪不得张嗣晨向他“示弱”,请他和玉书白去南州水镇除化妖,水镇离出云州极近,背临仙山,化妖一般不会挑那种地方修炼,可张嗣晨却说水镇化妖极多。
原来那一夜未眠,玉书白也并不是为了抓捕蛛面人,而是连夜跨水去了出云山,取出早早封存在出云山里的烛阳子剑。
这几个月里,玉书白唯一下山的机会,便是张嗣晨提供的。
“我竟一点都没发现,这么多人都要我死。”顾谋低下头,只觉得自己蠢得有些可笑。
身边的人早就叛变了,处处隐患,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玉少宗。”张嗣晨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请司天阁履行承诺,我已经不想再等了。”
“……”玉书白沉默半晌,“要不明庭长老你先死,过几天我再送顾谋下去?”
张嗣晨:“……”
“你恨他,想叫他死,我也恨他,想叫他生不如死,早晚都是死,何不物尽其用,满足两个人的心愿呢?”玉书白说得头头是道。
顾谋闭了闭眼,青筋暴起:“你们……”能不能滚出去商量!!
“那便再宽限玉少宗几日,届时若没看见顾谋的尸身,就别怪我亲自动手了。”
张嗣晨面若冰霜,看了眼瘫在地上废人一个,很符合“生不如死”的顾谋,转身出了牢房。
不知过了多久,凛冬已至,顾谋肩膀上的伤留下了后遗症,每每抬臂都有些吃力,这是反反复复的化脓感染导致的。
哪怕他没有了灵核,沦为一个难以抵御寒冷、饥饿、疼痛的普通人,也没有从这座水牢中逃出去,天气愈发寒冷,玉书白只是叫人搬了许多稻草,堵住通风口,却又故意没让人堵严实,每次看到他皱着眉咳嗽,眼中都会闪过一丝恶趣味。
这个场面就像当年,顾谋故意放纵叶寻良冻感冒,倒了他的药,他咳得越难受,顾谋心里便越爽快。
偶尔,玉书白也会解开他手腕与脚腕的锁链,遣散下人,将他带到自己的房中行事,或是让他给自己的山水墨画提词,但这副墨画的最终结果往往是被人一把扣在砚台上,糟蹋了个彻底。
“顾谋,题得不好。”玉书白脸上淡然,手上却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几乎要将他的头皮扯下来,往外狠狠一甩。
手肘下意识去抻地,肩胛的肌肉却无法紧绷使力,顾谋身体失去平衡,额头啪一声磕在地上,整个人匍匐在案桌边,早晨由玉书白亲自束好的头发也散了一地,像缎子一样。
玉书白的脾气很怪。
这十几个月,顾谋除了住的地方不好,入口的东西都极精致,可以说是变着法儿地让人给他补充营养,用的药也很金贵,可每次遭到顾谋的冷眼,心情不好时,便动不动饿着他,不给他上药,任由他的伤口发炎。
“我想看看外面的样子。”顾谋抬头看向水牢唯一的通风口,唤了一声守卫,叫他把上面的稻草拨开。
守卫有些犹豫,看了眼地上的炭炉,心想少宗主还是心软,虽然表面上让这姓顾的带镣铐、住水牢,实际上水牢都快被修缮成寝殿了,天冷了便在地上铺兽皮,炭炉和鎏云殿用的一模一样,里头烧的也是上好的银炭,连他们几个兄弟都想进这“水牢”里住一住。
想来开一下通风口,应该也冻不死人,守卫便点点头,拿长杆将稻草拨开一个口。
冷风一下子便灌了进来,顾谋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甚至有些许欢悦。
他已经被关了一年了,从来没有出去走走,只从守卫闲谈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天府山连带着二十四峰都被司天阁的兵甲“包围”了,美其名曰代为镇守,却不准任何人踏出山门。
“明庭长老和我们家少宗主,打了几次。”守卫答道,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他也知道不能得罪眼前这个男人,哪怕他是外头人人喊打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