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随侍的仙年纪稍大，闻得这句话冷了神色，斥她：“住口，广生帝君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慕浱死后极尽哀荣，先是被追封为青帝，后又追为广生帝君，享荣光无极。广生，广生，他的死换了神族的生，可不是“广生”么。
只是人都没了，再多的追谥有什么用？
养了半月倒是有不少“好友”来探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个个争先恐后，几乎要踏破府邸门槛。
从原神尊之女到新神尊小姑子，这待遇差得倒不大。
我应付这些人应付得头皮发麻，索性后来放出消息称我病情反复，不见外人，他们这才肯消停。
好容易宁静了几日，下头来报门外有人来看我，我本不耐烦地想让人打发了，听到“旧部”时顿了顿：“谁的旧部？”
“那人自称是广生帝君的亲卫，却并无信物可证实身份，但在下看他气宇不凡，也不像是说谎，故请将军示下。”
我急忙让人把他迎进来。
来的人是碧丹。
他满面红光，想是在边地同赤血过得甚好，同我言笑晏晏：“之前事忙总是脱不开身，这次趁着休沐，便赶过来拜访将军了。”
他同我讲了不少遍地趣事，并代抽不开身的赤血同我问好，这般聊了会儿又要匆匆赶回边地当差。
临走前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沓房契地契并一封书信：“这是尊……广生帝君仙逝前交予我的，命我在他去后务必亲手转交给将军，前阵子一直不得空，将军又病着，托人送也不妥，此时交给将军正好。”
我颤着手接了那沓轻薄的纸，却似乎有千钧重，重得我握不住。
他叹了声，向我辞别。
信纸上还存着淡淡芙蕖香，有和风吹过，那香气便轻轻地漾，暖暖起落。
是极素净的纸，墨痕绽在纸上，洇开：
昭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殒身于广袤天地间。
你会怪我，怪我自作主张，怨我不辞而别。
可我要如何同你开口？
我如何舍得弃你不顾？我如何能狠下心来同你做一番诀别？
我说不出口，却不得不承认我这短短一生不负天下，无愧神族，却独独伤了你。
是我不好，既不能诺你未来，又何必刻意招惹？
可我忘不了，忘不了你一袭灼灼红裙翩跹撞入我心。你眼中的纯然明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惊了我的心，亦动了我的意。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澄澈明净。
万万料不到，我曾十步杀一人，却败给你一个眼神。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天雷动地火，那是爱，是本能。
此生情衷，逃不脱，躲不掉。
我任自己沉沦，直至外界传言你同良润情投意合，不日便要谈婚论嫁。
我自请去了边关，偶然能听得一星你的消息也满足得感激涕零。我只愿你快乐，哪怕你的快乐不是因为我。
好在上天眷顾，神尊命我继任花尊，令你从旁协助。
阴差阳错。
近乡情更怯，于你亦如是。
我深知，我的片羽惊鸿，对你而言仅是指尖清风，更唯恐暴露自己那些不该有的绮思使你生厌，故百般躲避冷待你。有时闻得你在背后暗暗骂我，我竟也生出些恶作剧得逞的窃喜来。
临水断崖上，你轻声承认你钟意我，我满心欢喜得竟不知说什么好，紧紧拥着你方觉此生圆满，天荒地老也不过如是。
天光明灭，万物奔流，终不是浮华梦一场，只恐月冷星疏，长夜难安。
我从不羡慕大街上亲密牵手的情侣，只艳羡在小径互相搀扶着散步的老人。
我那时便想着，若我们相携到老，大约也是那般岁月静好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这万余年，金叶康复，远走他乡；青云从戎，奔赴边疆；叙虞……叙虞他相当求子如渴，在繁衍后代这条路上尤其勤恳地奔跑着。
相比于他们，我的生活难免单调些，四海内又起了几场战事，我提了剑就要杀过去，还没赶到就停了，实在令人扼腕叹息，让我生出种九州六合难逢敌手之感。
丝丝香篆浓于雾，织就绿阴红雨。乳燕飞来傍莲幕，杨花欲雪，梨云如梦，又是清明暮。
窗外落了细雨，迷蒙着连成线，嘀嗒嘀嗒回荡着轻声细语。
已近淩波生产之日，神尊生子又是头胎，我少不得要去神宫守着，免得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撑了伞，堪堪出了府邸大门，我这才惊觉街上堵得寸步难行，人来人往，比肩接踵，比过年节还要喧闹百倍。
我问旁边路人：“怎么今日街上这般热闹？”
路人一指天边七彩流霞，喜道：“今日天神降世，大家都想一睹风采呢！”
我远眺天边一派祥瑞之色，亦甚觉奇异：“天神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不知是哪位仙友如此有福气。”
至神宫门前，自有仙侍为我打开宫门，我看着那边大开的正门不免诧异，随口道：“正门平日一向不开的，今日宫中有贵客？”
随侍道：“大约是神尊生产，为求顺利方打开的罢。”
我觉得有理，不再多想，直奔着淩波寝殿去了。
为图便利，我径直绕过神宫正殿，但见殿前立着一抹熟悉身影。
他静静站着，仿若天地无物，光彩耀如春华。
耀眼的未必是太阳，因为那个人万丈光芒，想让我抖落一身星光，从此长居他心上。
是谁在耳边吟那首缠绵悱恻的诗。
两意相欢朝又暮，最是动人愁怨处。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站在原地，生怕走过去就碰碎了这场幻梦。
一瓣落花落在他身上，他伸手拂去，漫视远处的芙蕖池水，不知想起了什么趣事，眼中皆是春色笑影。
我屏气凝神，极轻极慢地走过去。
他闻得脚步声，偏头一望。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一如他来时的模样。
落花纷扬，细雨蒙蒙，他眉目间是写不尽的风流韵致，握住我的手：“久等了，我的帝后。”
（全文完）
第28章 留安篇番外（上）：吾家有女初长成
昭儿年岁见长，出落得越发玉雪可爱，圆滚滚的身子胖乎乎的脸儿，每回她娘亲带她去西天梵境向诸佛请论佛法时，最和善不过的弥勒佛总要腆着肚子笑呵呵地摸摸她的头：“这娃生得真是俊！”
她毕竟小孩儿心性，得了夸赞自然颇觉受用，但很快便开始闷闷不乐了。
这天她哭哭啼啼来找我，一头扎进我怀里，把眼泪往我衣衫上蹭：“父尊，我是不是永远都这么难看这么胖了！”
乖乖，这可是你娘亲刚缝的新衣服！
我眼疾手快地揽住她，拿了帕子替她拭净脸上的泪，先把她稳住：“昭儿是神族最美的小姑娘，哪里难看了？”
她抽抽搭搭，扁嘴泣道：“不对！叙虞说我这么胖将来没有人喜欢我！父尊骗人！”说罢号啕大哭。
我无奈望天。正统较之西天梵境的确不尚丰腴之美，可她年纪尚小，怎就能看出以后好看与否了？
我边好声好气手忙脚乱地哄她，边咬牙恨恨想：是时候收拾收拾叙虞那个臭小子了。
叙虞满脸赔笑地坐下，把刚沏好的茶往我面前推推：“父尊，您喝茶。”
我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不紧不慢地品了品，开门见山：“听说你吓唬你妹妹来着？”
他面不改色，理不直气也壮地嚷道：“哪能呢！我不过就跟昭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我一听更来气，把茶碗放下愤愤戳他的猪脑：“你明知昭儿性子直还同她开这玩笑？她恼了你来哄好啊！这烂摊子都让我给你收拾，你也不小了，成天欺负妹妹羞不羞！”
他扁扁嘴，尚有些不大情愿，却迫于我的威势，便道：“我一个同窗要来正统谋前程，到时我请他吃饭，顺便带上昭儿，就算给她赔礼了。”
我心甚慰，缓缓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是哪个同窗？”
“龙族君上独子，龙族少君慕浱。”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双目清明，神采奕奕，带出个别有深意的笑来，“他此番来正统也是他父君的意思。”
龙君是我年少时的挚友，曾扶持我登位而后又助我定正统，情谊非常人可比，他的独子要谋份好差事，我是必然要尽礼招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