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传到李思安耳朵里,便连夜去寻封垏。见面第一句话便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之前的筹谋算计全都白费了?杀了圣人这么多人,东宫大婚还如何办得下去?”
封垏惨笑:“兄长,你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霜莳主仆俱亡的事,李思安从崔汝南那里听说了。说实话,李思安捉摸不透封垏究竟是怎么想的。叔侄之间,竟然能生出这样的情感,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尊崇孔孟之道,便觉得那是大逆不道。
李思安与崔汝南的想法相同,如今姑娘没了,反倒清净了。只是封垏每日跟犯了疯病一样,对任何人都抱有成见,好似他这一生只为一个女人活着似的。
李思安劝道:“大男子顶天立地,以往你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心中从未有儿女私情。我看你就是魔怔了,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别将弱点都暴露出去,让不轨之人占了先机。”
封垏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我哪还有什么弱点,她就是我的弱点,不是早就被除掉了么。一个人若没有心,就是禽兽,甚至连禽兽都不如,我就这样,我看谁还能伤我一分一毫。”
“若是官家呢?”李思安压低声音,“难不成你还要造反。”
封垏低头,唇角的笑意若有若无:“如果那样能解心头之恨,有何不可。”
真是疯了!
李思安揉额,摆了摆手:“你疯就疯,可别拉着全家人跟你一块受罪。”
封垏哼笑一声:“当初李家对她能稍微好一点,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李思安摇头:“流萤能嫁到东宫,少不了霜莳推波助澜。当初若不是她断了流萤对你的爱慕之心,周翡芸何至于去求圣人开恩。若不是她与太子交往甚密,流萤也不会闹到母亲那里。若没有这些事,霜莳依旧在李家好生养着,何苦又奔回江都,命断楚州。”
说来说去,霜莳倒成了罪人。
封垏哈哈大笑几声,胸腔里积压的怒像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大约是闷久了,压抑不住滔天的怒,硬是狂咳一通,咳出一口昏血。
李思安见他动了真气,连忙劝:“怪我,跟你置什么气。人不能起死回生,我也很惋惜霜莳香消玉损,可是活人依旧要活着,你好好想想吧。”
封垏阖上眼,也未听李思安絮叨,驭马狂奔,怒喊几声,才微微解心中郁气。寒风刮脸,像钝刀一片一片凌迟着他,直到脸上没有知觉,一人一马才停在宜园门前,再也挪动不了。
独自用冷水洗干净,封垏才敢进屋子,喃喃道:“血腥味洗不掉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没有人回答。
封垏和衣而卧,床榻上早已没有姑娘身上的馨香,冰冷的屋子宛如冰冷的心,封垏鼻尖酸痛,侧过嶙峋的背,呜咽的声响,成了孤独的夜中,唯一一道人间红尘。
*
临近年关,霜莳又委托镖师往楚州运了一车海珠。
今年的珠池收成不错,这已经是霜莳回来后运出去的第三车。第一车小试牛刀,将海珠运到楚州境内便被一抢而空,许多乡绅家的夫人喜爱,连约带定的,在天寒之前又送过去一车。
镖师依旧是车三娘子派来的那位,相处久了,霜莳知晓他姓方名越,长得凶神恶煞,但是心肠却挺好。他说自己孤身一人,只要有人给钱,他便能卖命。霜莳自然重金谢之,还顺便给他说了一房媳妇,如今媳妇都怀了胎,因此此行去楚州,尤外舍不得。
糙汉有糙汉的好,没有油腔滑调,却有一颗真诚的心。霜莳也不敢强求,只跟方越道:“你带的徒弟也该出师了,若是不放心丹娘,便放手让徒弟们带这一车吧。”
方越摇头,笃定道:“既然收了你的钱,丹娘也有你照料,我便亲自跑这一趟。临近年关,山匪也想过个肥年,若是被人截了,只会将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喂了狗。”
霜莳喊来金雀:“去给方先生多带点细软。”
方越说不用。
干了这么多年镖师,一直跟男人打交道,生意场上只有奸商,没有盟友。可是霜莳不一样,待人真诚又大方,跟她做生意不用勾心斗角,日子也越发好过。
可越是这样,方越心里越过意不去。
车三娘子在他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将霜莳所有的动向都要禀告。大至生意做到何等地步,小到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方越的东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汴京,撕扯着他的良心,让他总是犹豫不决。
察言观色,霜莳知晓他有难处,笑着道:“生意场上我们是伙伴,私底下我们是朋友。若是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可以直接跟我说。若是我帮不上忙,你可以写一封书信寄给姨母,让她给你拿主意。”
姑娘聪明,就聪明在能轻易洞察他心中所虑。在她面前,所有人都像一张白纸,她能面不改色地将你的想法写出来,然后给你一个答案,让你不犯难,死心塌地。
方越重重点头:“知晓了,姑娘保重,某这就启程。”
霜莳蹲福道谢,金雀扶着她上马车,被霜莳拦下。江都不像汴京,冬日里会白雪覆地,苍茫天地间,只有人步蜗行牛步。江都的冬日会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能混杂海鱼的腥气味扑面而来,走起来还能欣赏海景。
霜莳喜欢这种味道,纯粹的,令人心安。
金雀见霜莳慢慢走,便上前跟着同行。手里拿着一块鱼干,嘴里不闲着:“听金奴说,大房和三房的人又来闹了。”
霜莳淡笑:“年关手头的银子吃紧,闹一闹给点贴己就算了。若是来提珠池的事,只管将人轰出去,不用留面子。”
金雀应道:“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可碍不住两房妻女在老夫人跟前又哭又闹,说姑娘您断了他们两家的活路,若是不将珠池分配好,谁家的年都过不好。”
阴云拨淡,露出浅蓝的天。霜莳蓦地一笑:“让他们闹去,反正整个江都都知晓,这两家惯会死皮赖脸。大房家的二哥明年弱冠要娶妻,三房家的六妹也在托媒人说亲,若是折腾起来,他们落不到好处。”
金雀眨巴眨巴眼:“姑娘,您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操心一下婚事了?”
霜莳朝她灿然一笑,回道:“金雀,你也到了说亲的年岁了,你瞧丹娘与方越多恩爱,要不要我也给你寻一位糙汉,让你也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
金雀吓怕了,忙改口:“奴婢多嘴,奴婢什么都没说。”
霜莳却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回来让王嬷嬷帮你寻摸寻摸,若是有心仪的便嫁了吧。到时候住得近点,还能常常陪在我身边。”
女孩对夫君的向往都是有模有样的,金雀也不例外。金雀比划了一下:“就比奴婢高一些,壮实一些,能干得了体力活就好。脾气一定要好,要爱笑,可千万不能像封将军那样,不然奴婢可不敢嫁。”
许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人,今日听金雀提起,霜莳竟然恍惚一下。那个人的影子一直被她埋在心底,见不得光,也不想触碰,午夜梦回时偶尔会在梦境中擦肩而过,霜莳都是撇开头连看都不愿看。
渐渐的,连他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惯常举动都变得模糊,慢慢地开始忘记他的模样,就像一个朦胧的雾影,穿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金雀见霜莳神情微恙,有些气馁道:“姑娘还是没变,提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霜莳摇头:“胡说,我都忘了你说的人是谁了。”
金雀悠悠,咬了一口鱼干:“也就骗骗我罢了。姑娘夜里梦魇,还会喊他的名字呢。”
霜莳顿住,脸色一凉:“这话莫要跟旁人说,下次再梦魇,你千万要喊醒我。”
金雀哦了一声,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门前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大房伯母,韩姜氏。
金雀嘶了一声,拉着霜莳便想躲开,可惜还是被韩姜氏发现了,离老远便喊:“五姑娘,往哪儿去啊?”
这个韩姜氏嗓门大,她这么一嚷嚷,满条街的人都往她身上瞧。姑娘家被外人的眼光肆意打量,到底不是好事。霜莳笑着迎过去,给韩姜氏蹲了一个福:“大伯母,快到用膳的时辰了,您这是要回自己院里吗?”
韩姜氏挑了挑眼眉,阴阳怪气道:“这世风日下的,好好的一家子竟被个姑娘欺压。如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只好站在门前闻人家的饭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