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离搀住她,艰难开了口,“婶婶。”她表情有过一瞬的变化,便重又换上了一副不失礼数的笑脸,“今天路过魏府,想着来见您一面。”
余氏心说这笑模样怎么和自己儿子这么像。
她还欲说什么,就见魏鸿信从屋里走了出来,轻咳一声同余晚道,“你先回房去吧。”
余晚瞪了他一眼,手仍拉着秦离,好一会儿才松开,“离儿用过午膳了么?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着。”
秦离不用两字还未宣出口,余氏便已经蹭蹭往厨房方向去了。
“内子失礼了,殿下莫怪罪。”魏鸿信道,将秦离迎进书房。
“怎会。”秦离淡淡道,她抬眼看魏鸿信,“我知道您是何意,放心,梅永处说得疯话算不得数的。”
魏鸿信知道自己夫人同槐安长公主关系要好,两府渊源又颇深,她若知道秦离要来情绪必会收不住。他有意没拦着夫人,也不过是想要唤起秦离心中一分情谊,毕竟秦离是被太后扶持起来的,遗诏这事,上不上报全在于她。
不想竟被一眼看穿了把戏,魏鸿信苦笑,“如今长公主掌仪鸾司,好不风光,明人不说暗话,您有什么想问的,请问便是。”
当很多隐藏事情被串在一起的时候,只需一点,便可知晓一切。上一世秦离被蒙在鼓中什么也不知,却没料到重生以后依旧有别的东西藏于水下。
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她慢慢道,“听云轩,我猜也和先帝有关吧。”
她查过了,相同花纹的钥匙和装诏书的盒子,仪鸾司的暗门,顾呈又是顾衍的父亲。
魏鸿信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停了半晌道,“正是,早期同仪鸾司一起建立,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后来陡生变故,先帝没有按旧例将此处交予皇上,而是给了微臣。”
也就是说,这个情报网是先帝有意留给了魏冉。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先帝是想让他辅佐当今圣上。”
她把话留了一半,没有点名那个他是谁。
先帝想让魏冉辅佐当今圣上,才把听云轩交给了魏鸿信。想来先帝应该很了解当朝皇帝的性格,给了他保命的漠北兵权,结果还守不住,若是把暗网一并留给他,只怕也一样的结局。
至于魏鸿信说的陡生变故,秦离冷哼一声,先帝为了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废物,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那个变故,她知道,先帝在垂暮之年,突然念起昔日漠北见过的一名女子,非要将她接入宫来。引得沈然嫉心四起,让当时还守在漠北的沈礼杀了那女子全族人。
后来嘛,先帝大怒,以乱杀平民引得边境大乱将之调回,并派了镇国公镇守漠北。后又问罪于沈礼,沈礼最后自裁于狱中。
从此太后疯魔,没过多久先帝便驾崩了。
旁人皆传那漠北女子红颜祸水,引得皇帝急怒攻心,大齐大将自裁狱中,天下人无不痛骂妖女。
可是,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女子,怎么祸国?无非是把错处都按到她头上罢了。
先帝若当真情深义重,即时便会将那漠北女接回来,又怎么会等上将近十年才说念念不忘?
借口而已。
当时漠北和南越兵权都掌在沈家,先帝只是怕了,这都是将漠北的兵权留给自己儿子保命所寻的借口。至于那女子族人是谁杀的,又是被谁泄露的,倒未必一定是沈礼干的。
可惜他一番苦心,现如今兵权仍叫那个草包给丢了,还带累了谢府满门。
秦离捏紧了茶杯,虽然她一早猜出了个大概,可却平静不下来。她面无表情,“我猜,引起那场变故的漠北女子当时应该还有一个孩子吧。”
第43章
那漠北女同先帝所生的孩子,
是魏冉。
魏鸿信心底一惊,接着叹气,略略点头, 承认了这个事实。难怪秦离不问遗诏内容,看来是早已经知道了。
“先帝将暗网留给他, 还有封王的遗诏, 一是想要他辅佐君王, 二来其实也有补偿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秦离听了不由觉得可笑,她自认不是个会替他人着想的,可却也知道这所谓补偿于魏冉眼中,是多么的荒唐。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遮掩了那段历史, 留下一封只会招来祸事的遗诏, 由得万千人痛骂, 便是他对这个儿子的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丧母之痛?补偿死里逃生?补偿平白无故承受的万千人唾骂?补偿族人背的这口黑锅?补偿全族人性命?还是补偿他母亲被天下臣民冠上的妖女名号?
原来这是补偿。
她以前查过魏冉的背景,十岁时从漠北被接进广安城, 当时她不以为然, 如今将所有串联在一起, 才知道他的艰难。
别说是只有十岁的孩子, 便是个大人,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广安城,也是如履薄冰, 一着不慎,形神俱灭。
面对这种情况,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秦离现如今想起魏冉一贯春风和煦的假笑和那些手段,一切也都有了答案。这事要是落在自己头上,只怕气也得气死了。
九五之尊墨笔一挥, 挥毫而就,施舍一个封王诏书,告诫说要辅佐兄长,尽忠职守,便是赐予你最大的殊荣。
父慈子孝,先帝对他身边日日陪伴的儿子倒是尽了本分,事事为他着想,另一个呢,丢在一边,不管死活。
同样都是先帝的儿子,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一个恨不得为他谋划出后半生的出路,而另一个,则是那出路天生的铺石砖。
秦离终于知道魏冉为何要反了。
血海深仇,灭族之祸,逼上梁山,最后连自己也是旁人棋局上的棋子。
和她的境遇竟如此的类似。
先帝千算万算,算丢了人心。当一颗仇恨的种子种下,不想伤己,便只能伤人。若觉得一封诏书可以化解多年恩怨,那只能说明在先帝眼中,性命实在是太过廉价了。
“所以您一直都谨遵先帝遗言,是想将他变成当朝皇帝的左膀右臂对么?”
秦离直接点明,她算是明白了,当初魏冉被逐出家谱,也不过是打入沈家的谋算罢了。按照魏鸿信所想,谋得沈家信任,假意不和,倒真是颇费苦心。
魏鸿信垂眼,坦荡得承认了。“正是。”
对先帝尽忠,对皇帝尽责,是他的本分,他自无愧于心。
她气笑了,“魏老将军可真不愧是忠臣良将,先帝驾崩沈氏独大也不忘死守诺言,舍生忘己,可您也得知道,若是旁人知道了遗诏的事,您府里人可还有命在?”
这也算愚忠了。
秦离声音淡淡,像山间缭绕的烟雾,“您觉得如果换一个人来坐那个位子,不好么?”
魏鸿信猛得抬眼,整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颇为激动,“这天下已经快成沈氏的了,太子没必要如此急着上位吧。”
他以为秦离是替太后来游说的。
他虽然想着恪尽职守,却也知道朝中形势,皇帝被拉下马来已经是必然的事了,但他实在想不到沈家人已经这般急不可耐。
他实在不忍心看这一番基业毁在姓沈的手中,却也无可奈何。
秦离冷下脸来,“所以您是想要沈氏掌权呢,还是想要追随先帝,保这大齐江山未来仍然姓秦呢?”
“我魏鸿信向来忠肝义胆,在沙场上也是洒过热血的,”魏鸿信略有激动,咳嗽了几下,秦离一旁瞧他,心底叹气,早年如何姑且不提,现在的他早已是英雄迟暮,壮心不已。
他喘了几口气,接着说,“如果不是无可奈何,我又怎愿这天下落到沈氏小儿头上?”
秦离随意得喝了口茶,所以说他是愚忠,愚大过忠,害人害己。饶是如此,他也是这朝中难得一见的忠骨了。
保秦氏血脉不假,不想让政-权落到沈氏手中也是真,只是魏鸿信费尽心力,也保不住眼下的草包皇帝。而事情败露,也只会牵连他满门性命。
要知道,后日史书工笔,只可能由胜者所书。
她轻声道,“不一定是沈氏小儿来当这个皇帝。”
她起身,唇边勾出一抹笑,“老将军您细想想吧,本宫先告辞了。”
魏鸿信仍僵在椅子上没有反应过来,如今想来,秦离如果不是沈氏一党,那只可能是知道了真相,枕戈饮血。
他开了口,“殿下,愿您有朝一日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