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知道开门!”临啸回过神来,立刻替主人抱不平,也见出来的是个年轻侍女,便愈发敢言,“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却把女婿冷在外头,好大的架子!”
“好大的声音!”素戴倒不料是个随从先发起火,当即拔高声调斥了回去,“我们怎样人家?也没有下人敢不知高低的!”
临啸不过一时不忿,听见这话方觉失了口,惭愧低头。一旁的郑梦观原是被他抢了先,这时更觉小子无状,严肃瞪了眼,叫他退到阶下,不许进门。
“他是我的人,出言不逊我必定惩罚,你莫要与他争持。”转过脸,郑梦观恳切地宽慰了一句。
素戴原也有试探新婿脾气之意,但见他是非分明,举动谦和,自然点头:“我家娘子远道而来,那日登岸时受了风,又兼水土不服,病了两日,故而准备不及,耽误良时,请郎君莫怪。”
郑梦观本无怪罪,知晓这层缘故倒有一惊:“那,能动身吗?可请医家诊治了?”
素戴见郑梦观是这反应,却也一惊,心道:这郎君虽未见过娘子,言语态度竟是这般体恤,难道真无意配成了一桩好姻缘?
“今日已好些,行动无碍,郎君请进来吧!”
……
云安既叫素戴放人进门,自也离了闺阁,到夫妻过礼的中堂安坐下了。她拿着障面的团扇左扇右摇,消遣无聊,一张绘花鸟的连地大屏隔断了视线,她也望不见外头情形。
“娘子!来了来了!新婿到了!”
不经意间,素戴一下从侧边窜了进来。云安只顾把玩团扇,专注的精神猛被打散,心里不觉发慌,才要数落,目光却被一个模糊的身影晃了过去。这身影立在屏外向她躬身施礼,然后一句沉稳的男音便传了过来:
“郑梦观亲迎,请行奠雁之礼。”
云安听罢微有发怔,满脑子的主张竟一时停滞了。
她自然是从不认识郑梦观的,便是“梦观”之名也是此刻听见才想起来,还是离家前柳氏向她提过一回。然则,她也不知怎么了,只觉这郎君的声音配着他的名姓,格外悦耳。
云安回过神时,一只五色丝线缠绕的大雁已被侍女接了过来,郑梦观也进来了,就与她正面对坐。只不过,二人眼前还隔着一把团扇,是素戴扶着云安的手举起来的。
成婚的礼节也太繁琐了些,好奇的云安这样想着。
于是,郑梦观究竟什么模样,云安直到礼毕出堂也不曾瞧个真切。及至登车,又依礼蒙上了皂罗盖头,更连个身影都望不见了。
……
春庭月午,夜深花静。一日的喧嚣总算平息,百子帐中的红烛尚在尽情摇曳,仿佛是在催促,要春榻上的新婚夫妻早赴鸳梦。
可,这对新人间并不大顺利。
“郑梦观?你睡着了?”
云安头上还蒙着盖巾,只能从下头望见那人一双乌皮靴,不知他是何情状。等得太久了,她有些烦躁,便索性先开口。
郑梦观诚然没有睡着,不过迟滞凝神,就像下午亲迎的情形。云安的话音钻入耳内,他先是意外,又恍然,想起要揭盖巾的事,可犹疑着抬手,半天也没有碰到。
这间隙,云安越发不耐烦,自己把盖巾拽了下来,但光影晃眼,她没有立即撞上郑梦观的目光。
“你……”郑梦观不由提了口气,却是清楚地看见了云安的容貌——这女子一副灵慧相,却还小,眉目间结着一股淘气。
“郑梦观?”云安一时定睛,那人的脸模子正对着她。她毫无羞涩为难,试探着又唤了声,然后便咧嘴一笑——原来,这声音动听的郎君,生得也很好。
郑梦观似出了神,没有应诺,云安便也安静赏看。她的印象里,读书人,又是高门公子,便当和裴家两个儿子差不多,儒弱自矜,或有些资质,不算平庸,带几分天性骄傲,都无可新奇。
然而,这位郑二郎却很不一样,不像寻常的后生。他长了张俊朗的面庞,眉宇萧肃,脸廓分明,若雁过寒潭,风拂玉山,天然一段高逸之态;头戴黑缨冠,身穿绛纱袍,腰间系着玉銙革带,肩阔背直,方正挺立,衣衬人,人衬衣,相得益彰。
“郑梦观,从现在起,你我就是夫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云安对这门婚事早有打算,看完了人也没忘言归正传。
郑梦观果是神游天外了,用力闭了下发涩的眼睛,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何事?”
“无论如何,不能休妻,不要和离,就算我今后没能给你生下男孩,你的正妻都只能是我裴云安。自然,你想纳妾我也不会干涉,她们所生的孩子,我都会视如亲生。”
郑梦观才觉得云安尚小,稚气未脱,她便说了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其言辞恳切,态度坚毅,俨然就是立誓。不过,哪有人新婚之夜与夫婿立这种誓约的呢?既不吉利,也显得太过冰冷。
“既为夫妇,六礼咸备,便非同儿戏,我必定恪尽其责,无亏夫妇之道。”郑梦观一时虽未理解,但云安是他亲自迎回家的,这桩婚事他无疑是认可的。
“那你是答应我的意思了?”云安能感受到郑梦观的诚意,却仍希望他再明确些,便举起一掌,道:“我们击掌为约?”
“……好。”郑梦观答得略有迟疑,倒不是又出了神,而是在想怎么提问云安缘故。可小女子举动爽利,已将手掌伸过来,他便不得不先接了,以免生出误会。
很快,清脆的三声击掌在红烛下落定,这对夫妻完成了一桩不同寻常的“礼节”。
裴云安满足地笑了,用另一只手抚摸击掌的手,目光又飘向郑梦观。心想,除了登岸那日略有不快,其余的事都还顺利,尤其是这替嫁得来的郎君,无心插柳,却赏心悦目。
三更已过,夫妻间最该做的正事还没有做。
“我听你的侍女说,你因水土不服病了两日,今日也劳累了,还是早些歇息。”沉默些时,郑梦观忽沉声说道,一面摆正了身子。
云安闻言敛笑,两手亦缓缓放下。此情此景,既为人妇,又有什么不懂的呢?而况方才的誓约里都说得那样直白了,生子、正妻,人之大伦,常情而已。云安坦荡豁达,亦从无后悔。
“行,那我帮你更衣吧。”云安说着便将身挪近,两臂穿过郑梦观腰间,要替他先卸去革带。
“我,不必了。”岂料,郑梦观却大为窘迫,脸面一瞬涨红,身子向后倚退,脱开云安的双臂站了起来。
云安自然奇怪,又思自己并无做错,问道:“你不愿睡在这里?”
“我只是……”郑梦观有些无措,亦显得惭愧——他的心绪,似乎比裴云安的誓约还要难解。
“你生得好看,莫非是嫌我丑了?”云安望着倒笑出来。她甘愿尊奉人伦,却也无勉强之理。到底,今天是初见,初相识罢了。
郑梦观不是好色之徒,也没有将云安作美丑之论,他暗里捏紧了拳头,斟酌半晌终是寻了个话端:“来日方长,我必不负你,只是你年纪尚小,又刚病愈。”
原来,郑梦观说“早些歇息”是让云安自己早些歇息,可绕了这一大圈,却又是这般奇怪的理由,未免有些不通。云安今年十四岁,是将笄之年,即便不算成熟,也并不很小。
“那罢了,你就自便。”
云安无意深究,对于郑梦观,已有击掌为约,便再无他求。
四更漏断之际,百子帐中的夫妻终于安歇下了。裴云安躺在寝榻上,合了眼很快睡沉了。郑梦观则在外间一张直角榻上和衣而卧,他没有睡着,甚至毫无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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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拜家门
修文里郑宅地占十数亩,环廊曲阁,园林重院,安置着上下百余口人。其间坐南朝北的一方正院,朱门素壁,玳椽琉瓦,最为气派华丽,便是家君郑楚观与夫人崔氏的居所。
此刻才交五鼓,崔氏早早起了身,坐在临窗的雕花牙床上理妆。她对着面前的螺钿铜镜照了又照,命小婢铺开许多簪钗步摇,一支一支取在发间比看。妆面已是极精致了,她却似总不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