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那么痛苦,实在令见者生怜。”
晴欢突然抬身,神色凄楚,含泪望我。
“可是你说,他既然那么爱我,又缘何舍得杀我?”
未待我措辞,她便已摇了摇头,自行答出。
“还不够呢……比起我来,他更爱庙堂江山。”
话落,她就那样坐在地上,止了泪水,哧哧笑起。
我瞧着她又哭又笑,只觉恐怖异常,忽然心中一紧,想通她为何再笑。
“所以你才要他当驸马?”
晴欢勾唇,颔首。
她竟是亲手毁了他的仕途与抱负!
当今天子忌惮外戚,姻亲多已不得参政。连岚尚书都以此为由,弃晴欢而择我为媳。
“只为那名利场,曹文举便负我。这是他欠下的债,我凭什么不讨回来?”
掸掸裙摆,晴欢从地上站起,款款落座。
“曾经我困于红觞那皮囊里,能做的最好选择,便是岚棠。可如今我成了皇上爱女,帝姬晴欢。普天下无数男人供我挑选,我自然要曹文举。”
晴欢此言,倒是在理。
若她以红觞之身,选择了曹文举,便永远都只能是他的姬妾之一。但今日她成了公主,可令曹文举唯她马首是瞻。
她不准他纳妾,他便只得听从。她要的从来都是专宠,而如今的确心愿得偿。
倒是可怜了曹文举,不知他何时才会知晓,晴欢正是红觞。
*
按照晴欢的指点,我依次与岚二姨娘、岚夫人、冯嬷嬷和岚芍谈过。
她们说出的话,果然同她所料别无二致。
岚棠幼时经历,我既大体了解,遂懂得他因何落下心病。这样一来,同他相处便也容易了许多。
得他准许,东跨院又添了二三婢女,几个家丁。
其后每有官家夫人来此做客,群青总算不必再从颂苑借人。
今次却是不同。
来客是卫尉寺卿齐獒之妻。
齐夫人同岚芍是手帕交,我经岚芍引荐,才得以与她结识。
她虽是来我这里,却也必见岚芍。如此群青仍要去颂苑一趟,将岚芍请来这里。
借着等群青与岚芍的空当,我稍打量过齐夫人。
她看起来不同以往,似乎略有烦闷。
“不知齐夫人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我替她斟了杯茶,小心问她。
未待启口,她竟先掉了眼泪。
岚芍恰正进门,见她如此,奇怪惊叫。
“唷,往日皆飞扬跋扈的主,难道被我这弟妹欺负了么?”
“不是她……”
齐夫人哭着摇头,恨恨一甩帕子。
“是齐獒那个死人!”
“他一个粗鄙武夫,不懂怜香惜玉也是正常。”
岚芍接过她的帕子,替她擦泪。
“齐獒哪儿得罪了你,我去替你说他!”
“就是他太懂怜香惜玉!”
也不知岚芍说错了哪,齐夫人竟然哭得更凶。
“他、他竟然要纳一个船娘!”
我在旁远观,故而清醒。岚芍握着帕子的手,显然一顿。
“我原以为,他对那小贱人不过是玩玩罢了……没想到他竟然说,要将她抬进家门!”
齐獒从前未提过要纳嘲风。
我心中微讶,转头去看岚芍,却见她似乎早已料到,神情如常。
“他流连在吴越江那,我不管他,与那妖精整日厮混,我亦忍了。到现在他还要带回家来,立在我眼前气我!好歹他也是卫尉寺卿,就不能挑个干净的姑娘收房?”
齐夫人出身名门,至于二房、三房亦是清白人家。
她乍闻齐獒将纳嘲风,难以接受并不奇怪。
倒是岚芍这般平静,蹊跷异常。
我瞧着岚芍温声劝她,不紧不慢,徐徐露出真意。
齐夫人竟是被她唬得全然相信,到最后笑着离开,欢欢喜喜替齐獒操办去了。
“长姊不是她的手帕之交?”
“当然。”
“那长姊为何不帮她说话,倒偏颇于嘲风?”
岚芍神秘笑笑,指指自己。
“谁教我许了好处给她?”
这“好处”二字,令我醍醐灌顶。
曾经齐獒不肯帮我,岚芍去见嘲风,拜托了她出面,才终说动齐獒。
那时我不解,岚芍许给她什么好处,她才愿吹那枕边风。
到现在我才明白,她看中的是岚芍与齐夫人的交情。
*
齐夫人手脚利落,做事得力。齐獒说纳妾之礼不可敷衍,她便操办得风风光光。
岚棠与我,皆受邀过去观礼。
妾室没有盖头,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嘲风。
早听闻她琵琶弹得铿锵,姿色亦如冰雪,行止飒然。
果然是不同于庸脂俗粉,怪不得齐獒倾心。
曾经红觞与她争过张远山的琵琶,如今一个再世为人,一个赎身做妾。
红觞彼时戏言,说自己凶狠好杀,是锱铢必较的睚眦。
而今再瞧,我却觉得与面前人比,红觞才是真正登高好险的嘲风。
天生倨傲,睥睨万物……
嘲风她忍得了委身为妾,终究是较之红觞,少了半寸反骨。
也不知要再等上多久,才是红觞出生的那个时候。在那里女子可坦然道出,不准许夫君纳妾。红觞说,到那时女子一如男儿,再不必如当下遭人轻贱。
若我也生长于那个朝代,我是否可以为自己争取什么?
初见到曹文举时,我会不会不再害怕,在某日被他拿去换马?
或者再早一些,尚在姜家之时,我是否可以拒绝成为岚棠的妾?
依红觞所见,生在这样的时代是我的悲哀,而遇见岚棠则是我之幸。
何所谓幸运呢?
是因我独自占有着岚棠?
可我十余年辛苦所学,为的是与人为妾,而今尽付东流。
我以卑微之身,被逼至正妻之位,已是苦苦强撑,还被嘲不自量力、寡廉鲜耻。
这样的我,在不生于今朝的红觞看来,幸运至极。可若是依我看呢?
我至今不知答案。
“在想什么?”
人群拥挤,岚棠稍抬衣袖,将我护住。
抬眼望他,我轻笑,摇头。
答案怎样,又能够如何呢?
我爱之人、亦是爱我之人,在我身边。
如此,我便满足。
番外之1
“你是在偷看我?”
清早,岚家堂屋,少爷、小姐、众姨娘皆来给主母请早。岚家的二少爷放下了手中茶盏,抬眼朝三姨娘问道。
岚芍尚没睡醒,听自家幼弟突兀发问,一口茶险些卡住喉咙。
待她细瞧,才明白岚棠是在问黛眉。
虽养在母亲房里,可毕竟为三姨娘所出,岚芍自然知晓这丫鬟的来历。黛眉并非家生婢子,此类下人最是欠缺管教。
黛眉被一屋子人紧紧盯住,双颊憋得通红。
有口难辩,她只得急急跪倒下去,连声道“奴婢该死”。
岚二少的脾气,女眷们无人敢惹。就连大夫人都未替黛眉说情,只在旁静静瞧着。
端起茶再啜一口,岚棠强压下翘起的唇,忍住心头那一丝得意。
“想看,便明着看!”
话既佯怒,众人遂替黛眉松了口气。
少爷未怪罪她。
黛眉跪着,望岚棠远去的背影,也望跟在他身后的石硝。
“丫头。”
她仍旧定定望着那二人不动。
“哎,小丫头!”
二姨娘见她不答,干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呀,姨娘您有何吩咐?”
好容易回过神,黛眉惶恐低头,恭谨答话。
“少爷他落了折扇。”
指一指方才岚棠坐过之处,二姨娘笑得揶揄。
“你快拿上,给少爷送过去?”
闻言,黛眉似听见天大的好事,竟连连道起谢来。
起身拍拍裙子,她正要走过去拿,忽瞧向一旁的三姨娘。
“三姨娘,我……”
“准了,你且快去!”
三姨娘摆了摆手,笑着催她。
那姑娘奔东跨院而去,冯嬷嬷方对大夫人耳语。
“难得有丫鬟不避着咱们少爷,您看……?”
“她是没瞧过他使性子。”
大夫人摇摇头。
“咱们啊,看看再说。”
“女儿倒是觉得,这妮子除了规矩散些,无甚毛病。”
岚芍挽住大夫人的胳膊,悄声接话。
“她长了女儿三五岁,与棠弟亦差得不多。”
“又还心思单纯,懂事听话,若调她来主屋里好生教养,假以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