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府不足一年,我与他已然互表心意。我腹中所育,便是二人心意相通的证明。我此时回忆起红觞之言,却不再在乎岚棠是病是痊。这病既困扰不到相爱之人,又何必定要将其祛除呢?
眼下我唯独挂牵之事,便是姜家易主,母亲遂音信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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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从夫,更何况姜五你还是个姨娘。七妹、八妹皆没有资格回府吊唁,你以为我就会准你进来?”
灵堂之前,姜白月一身缟素,语气平静如霜雪覆盖河川,毫无温度,却也毫无喜怒。
他与我,皆心知肚明。
无关乎往日恩仇,无关爱憎怨怒,我并非前来哭悼未入殓的父亲,故而他不会准许我踏进灵堂。
抬眼望去这姜府之内,秋风萧索里白菊遍栽,纸钱铺地。无数姜家的婢女院工,皆满面惶恐哀戚,如惊弓鸟般战栗。
此番情境,我自然料想得到,姜白月对府内下人们定未给予分毫恩德。
母亲的情况只恐更糟,我却亦心中清楚,相见不可急于这一时半刻。
提裙,下拜,我于灵堂外跪下身去。
裙摆散开,落地。周遭纸钱遂无风而起,纷纷扬扬,飘于天地。
养我之情,姜老爷从来不曾施舍,生我之恩,却任谁皆磨灭不掉。
他并非无半点父女恩情,只是这情,却大多给了姜七,给了他唯一的嫡出女儿。
既不是无情无义的恶父,我又如何怪他?而今逝者已矣,我在此跪谢这父女一场,只望母亲她生者如斯。
“我要见二十姨娘。”
叩拜已毕,我站起身来,抖落裙裳上的纸钱,对姜白月淡淡开口,却也坚定不容拒绝。
“二十房的院子仍在原处,我知道路。姜白月,你可拦我?”
“拦?”
似听闻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姜白月开怀笑了。
下人们俱在颤抖,分毫不为姜阎王难得一见的笑而陶醉。
丰神秀逸的白衣男子,负手站立于如雪的花海之前,似朝霞旭日般昂首而笑。
他继而出口的话,却带着天底下最浓烈的恶毒,也带着报复般的酣畅快慰。
“姜五你只管去。这府里面我是主子,他们能有谁胆敢拦你?你去啊,去看一看二十姨娘,去尝尝亲者痛仇者快的滋味,去试试我朝夕面对疯癫入魔的生母之时,是何等的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我不信……
短短数日之内,母亲就算再受他凌|辱折磨,也不会……
我拼命摇头,复后知后觉般提起裙摆,转身欲朝二十房的院子跑去。
步子抬得太急,太过匆忙,我失魂落魄中绊上路中砂石,狠狠跌倒在地。
指甲死死地嵌入地缝,我极力想要站起,泪水却模糊了眼前道路。脚踝处痛楚钻心,膝上的血渗出已撕破的裙摆,将一地纸钱洇湿,尽染猩红。
未待我爬起身来,岚棠已追上了我。他止住我不顾一切的奋力挣扎,双膝跪地,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
我哭得太过悲哀,撕心裂肺却喑哑于喉咙之中。
堪堪要背过气时,岚棠才在我颈侧,以唇轻柔地触上耳垂,用终于平复下的悠长气息,温柔沉稳地劝慰于我。
“傻姑娘,”岚棠幽幽地叹,“他在诈你,你却还顺着他。”
姜白月的话是真是假,我辨不出。既因为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亦因为在他面前,我的确如岚棠所讲,是没有心机城府的傻姑娘。
“你知道的,他是我三哥……你知道姜六的死,也知道——”
终于,我哭出了声来。断续的抽噎之中,我含混不清地念出旧日过往,岚棠则适时打断了我,隔面纱轻掩住我不适时宜的话语。
“你伤了脚。二十房的院子在哪?我抱你过去。”
法则之49
以往,姜家人对我的印象,便只是寡言少语,清冷安静。
似乎是所有人皆不承想,五姑娘做了姨娘以后,倒是把书香门第的岚公子勾得迷了心窍,全不顾那些个祖宗礼法,活脱脱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看着一路上避犹不及的姜家众人,我扭脸深埋进岚棠胸前,早忘了刚刚跌倒牵出的一身伤痛。
若是岚棠他抱我行过这姜家大半个宅院的事,落入了岚尚书的耳中,他老人家指不定要对我再厌恶上三分……
“可还能撑得住?是请冯千夙直接过来,还是叫他去我那跨院里等?”
岚棠倒是丝毫不在乎姜家人投向他的目光,只耐心极好地低声问我,要不要立刻延医。
“怎好什么事都牵累到冯千夙呢?妾身只是受皮肉伤,断不必烦他这一遭。”
“受皮肉伤?这一摔如若伤及你腹中孩子,你当如何?当初在岚家宗祠你险些小产,何其有幸不曾伤及己身。若我时时皆要担心这孩子反伤于你,便争是不要这逆子也罢!”
“孩子无辜,莫教他听去你这些气话。”
环于岚棠颈上的手臂再收紧些,我因为无处可避,只得缩在他怀里,好生劝他。
“说到底是我不对,明明快要做娘亲了,却行止失宜,结果便自食苦果不说,还险些连累骨肉,又还害你惊忧。待会儿若见了二十姨娘,她定会同你一道数落我呢……”
说到这里,我却隐隐含泪,心底里酸涩苦楚。
岚棠知我眼下惦念于她,虽未言语宽慰,却径自加快了步子,朝二十房行去。
快要到院门时,我瞧见围栏下蜷缩着一个身影。那人半蹲于地上,头埋在臂弯之内,瑟瑟打抖。
二十房是个极为简陋的小院,栅栏低矮,门板破旧。此时院门上拴着一把乌铁重锁,无人得进,岚棠只好暂且将我放下。
我勉强挪步,借由岚棠搀扶,缓缓走到那娇小的身影之前。
那蹲在地上的女子,半晌后方才察觉有人靠近。
她抬起脸,辨认许久,终是认出了我。
“小姐……?”
蛐蛐儿仍按照从前的称呼叫我。
若在平常,她这样做是极不合规矩的。可这姑娘脸颊上泛着潮红,目中无丝毫清明,声音亦破碎低哑,全然是重病之态。
她既如此,我自然无心苛责。
“蛐蛐儿,你怎么会在外面?姨娘她呢?她如今可还安好?”
“小姐……奴婢没有偷什么不明不白的汉子,二十姨娘她更没有对不起过老爷。奴婢……奴婢好冷,府里人全都不肯给奴婢一口吃的……二十姨娘她断了双腿,院子又被大夫人给锁住了,奴婢找不到大夫过来……好热,奴婢身上好热……”
蛐蛐儿明明在冷得发抖,却又在颠倒无序的话语之间,不断撕扯着身上既脏且皱的衣服。
我按住她胡乱摸索着裙带的手,令她不至于衣不蔽体。回头看看岚棠,他对我无奈摇头,我亦心中知晓,这姑娘早已经烧糊涂了,又恐怕身子里还有些下作不堪的药。
门既然由姜夫人锁住,便一定是依照了内院里的规矩。捉奸捉双则沉塘,捉不到奸夫,女子便杖责、禁闭。
蛐蛐儿说她并未与男人私通,一身春情却作不了假。有人欲陷害于她,得了发落的却是母亲,无论设局者本意如何,矛头直指向二十房倒是毋庸置疑的。
母亲得不到医治不说,蛐蛐儿被丢到院门外面,甚至连吃食也无。府里面做得这番上下一心、众人推墙的模样,无论是姜家夫人抑或门僮、厨娘,还不是皆瞧准了家主姜白月的脸色?
“姜姨娘……你过来。”
不远处围栏之内,有女声低低唤我。
“二十姨娘?”
我越过低矮的围栏朝院内望,竟然是母亲以手撑地,拖残躯向我爬来。
她因受杖刑,断了双腿,明明应该在床榻上好生休养,应由我与蛐蛐儿悉心照料。可她如今反倒要独自爬行着穿过院子,才能够隔着破败陈旧的栅栏见我一面。
“我去求大夫人,求她把这院门上的锁头打开……我去求姜白月,求他放过你与蛐蛐儿一马……他要杀要剐,要以一命换一命,便统统冲着我来!我去将自己的命还给他、还给姜六……只要他肯不再诛我的心,只要他能不再继续恨我,我哪怕现在去死——”
泣诉被人打断,低沉磁性的男声懒懒响起。
“你肚子里,听说是怀着一个。以一抵二的生意,我姜白月稳赚不赔。”
不知道什么时候,姜白月已然来到了院门之前。他一脚踢开挡在他路上的蛐蛐儿,踱至我的面前,嘴角含笑地垂首凝视住我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