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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八小姐和蛐蛐儿前一天便回了姜府。要不然啊,主子您这一回的事情,准得被传回二十姨娘那里,再害她为您忧心一场。”
群青扶着我朝主屋的方向走。见岚棠今日心情尚佳,她便壮起了胆子,轻声地同我搭话。
“她的脾气,我又怎不知晓?比起担心我来,她更担心的只怕是这孩子。”
上一次的小产,因冯千夙救治得晚,实在凶险。原本冯千夙方初闻我被罚跪,便急匆匆欲来帮我,未料到那日却横生枝节,被岚棠拖延甚久。
也好在施救的人是冯千夙。既有他在,我与腹中孩子的命,便皆算保了下来。
在跨院里休养的这几日,除了冯千夙,岚棠再不准旁人近我身前。就连递水端药的琐碎事情,若群青替他做了,他都会踢凳掀桌地乱发脾气。
群青或是黛眉,皆不敢来见我,更别提同我说上什么话了。
昨日冯千夙准了我下地走动,今早岚家主母便又派人过来,唤我与岚棠前去主屋。先时宗祠里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完。孩子虽说是闹得突兀,阻下了岚棠与冯千夙的争执,可终归岚夫人仍须做出裁决。
孩子这一次虽被保住,我却知道冯千夙会救下它,只是因要救我。孩子既然尚在,我便多出了回圜余地,是进是退皆可以再作斟酌。
随岚棠进得了主屋厅堂,冯千夙与冯嬷嬷已然等在那里。冯嬷嬷见人到齐,转屏风过去,请了歇在后间的岚夫人到堂前来。她仍拄着那一柄紫金手杖,容颜上有着更甚几日之前的倦色。
“也莫再站着了。”岚夫人先行在主位上落座,而后指了指堂下空着的几个位子,“一个个眼里本来就没有规矩,便干脆坐下吧。省得待会儿听完了我的话,再跪了一两个到地上,就实在难看了。”
前些天的事情,的确有太多处不合规矩。岚夫人不是不罚,而是给我们留出喘息的间隙。
也许是侍佛日久,她连在训斥人时,亦能够平静出言。她今天说我们没有规矩,却也仅是道出了这个事实。至于后果如何,又为何有人许会跪下,皆不由她亲自明说。
岚夫人仅一个赐座之举,便令我等战兢自省。就算是身为外人的冯千夙,亦恭敬地敛了锐气。
秋月平湖,不过如是。姜夫人效不来岚家夫人的这般气度,却到底身为主母,表面上恩威并施的招数也还算使得自如。
既有岚夫人发话,群青便扶我于末位坐下。冯千夙到底来者是客,与岚棠分坐东西两侧,而我则坐在了岚棠右边。
“当初冯贤侄你离开江州,说要和冯、岚两家断得一干二净。废太子的事发生时,我家老爷虽说身在礼部,却已然有入户部之意。改立储君,也仅仅是遵先皇之旨行事。若非如此,你叔母又怎会投奔到我这里?你以为燕羊脂拿了他自己的银子助你出走?故而你方肯卖他人情,前来医治棠儿?燕贤侄他彼时尚未能接手燕家生意,他又怎会有余力与你相帮?”
岚夫人说出的旧年之事,于我而言,虽不陌生,却颇有些遥远。原来那时候礼部参与改立太子的官员里面,还有岚家的老爷。也难怪冯千夙这次回来,对岚棠可谓是极尽刁难。
“倒是燕羊脂还算有些头脑,知道那顺水的人情卖给你稳赚不赔。也好在他是个孝顺孩子,尽管绮芳从冯家净身出户,他也仍旧肯将她认作姑母。你离开时拿到的那笔银子,是我受绮芳所求,托燕羊脂赠与你的。这次你回来治棠儿腕上的伤,也不过是在还我岚家的情义罢了。”
岚夫人不提我到底是去是留,却先开口讲起了冯千夙所不知的往昔真相。
这件事一出口,冯千夙便也就没有了于此傲立的资本。此刻他与我、与岚棠再没有什么差别,都只能够困坐椅中,待岚夫人高抬贵手,或是待她宰割。
“这次你反过来买通了燕羊脂,坏我岚家名声,搅我岚家安宁。的确若是他仅替你求娶姜姨娘,倒也算得佳话。可贤侄你果真意在于此?”
岚夫人指指我的肚子,扯动嘴角,眉间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带着岚家的骨血嫁给了你,棠儿岂不是要被全江州的人耻笑了么?”
“就算是被耻笑,那又如何?总好过夫人您抹煞一条生命!是岚家人本就冷血,还是这江州本就是吃人摄魄的妖异之地?姜姨娘本就是大病初愈,这一胎凶险得很。我虽已觉察,却未明说,是不想她一时糊涂,做出妄动这孩子,再危及她自身的事情。倒是岚夫人你无缘无故便罚她久跪,若不是想要她母子的命,又当作何解释?”
冯千夙到底如冷杉翠柏一般,凌然孤傲。
岚夫人这样子污蔑于他,他自然无法忍受,启口便忿然还击。我却知道,他所言岚夫人的心计,也不过是揣度罢了。毕竟宗祠里发生的一切,都有如众人的临场应变。彼时他尚未喘匀的气息,岚夫人几难克制的战栗,都曾经那么真实。
“阿弥陀佛……”
念了一声佛号,岚夫人未因冯千夙的指责而恼,反倒笑得竟有些许欣慰。
“我昨晚彻夜于佛堂自省,究竟是做下什么孽障,才害得岚家如此,害得棠儿如此。孩子你医术无人能出其右,既有你出言相证,便是佛祖他闻悉了我的告请,肯送给岚家一个男孩。”
法则之40
未曾想到,冯千夙那句“想要她母子的命”,竟被岚夫人听作这般。
一时间众人皆极不解,岚夫人却终于有了笑容。
“棠儿这古怪的性子,倒也并非是生来就有。小时候尚不明显,绮芳与我也只以为他是孩子心性。到后来,没想到他心思藏得太深,直到姜姨娘你来了,这事情才又暴露出来。若除去了后院的事,这孩子在朝在府,都颇受人赏识。连日来我仔细想想,如果就这么弃了,倒也可惜。毕竟五姨娘偏偏似我,这么久了也不见半点动静。反倒是姜姨娘你,给岚家先添了后人。”
我不知道,岚夫人到底有几分疼爱岚棠。连“就这么弃了”的话,她都可以轻易便说出来。只是毕竟,五姨娘一日不生,岚棠便一日是岚家的独子。
病了的少爷总好过没有少爷。岚夫人在这点上,倒算是通透明白。
“于是我昨夜便想,岚家的列祖列宗既已经见过这不肖孩子的模样,我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世人皆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不是因为‘七出’之外,还有那‘三不去’,我还不是一样会被老爷他休回娘家?我已然立誓佛前,若姜姨娘你生下了岚棠的儿子,那么所有罪责皆由我来承担。岚家先祖该怨的该罚的,都只将是我一人。我不会责怪你逾越身份,怀了不该怀的孩子,我甚至肯答应棠儿的要求,准许他抬你作少夫人。”
我甚至不敢相信岚夫人这话的真实性。岚棠却已然如同开始时岚夫人的预言,急急地撩袍跪地,欲朝她磕下头去。
岚夫人并未制止,立在她身后的冯嬷嬷却有些看不过去,开口叫住了他。
“少爷……这件事情,夫人她已经请示过老爷。”
冯嬷嬷有些犹豫,说到这,面色颇有些为难。
“莫不是,父亲他却说不准?”
岚棠仍跪在地上,背却凛然挺起,径直向岚夫人发问。
“知道你宁可去死,也不会再娶别人,老爷他怎能拒你?只不过……”
岚夫人话只说了一半,便又看向冯嬷嬷。一旁的冯嬷嬷叹了口气,带了些怜悯地望向我来。
“老爷他说,岚家几代下来,始终子嗣单薄。姜姨娘既然争气,能够为少爷生下儿子,自然是极好的。姨娘若想要少夫人的位子,也颇简单。便只要一直生下的皆是儿子,总有一天——”
“荒唐!”
冯千夙听不下去,气得打断了冯嬷嬷的话语。
“姜姨娘所生是男是女,岂是她一个人做得了主的?岚大人许下这般诺言,莫不等同于断了她做正房的道路!”
仅生男孩,而且是给岚家永远都仅生男孩,这的确不太可能。
只不过冯千夙一心护我,怒气正盛时难免思量不周。他紧跟着“荒唐”二字脱了口的话里,实则并未将事态言尽。
岚尚书开出的条件,乍看下实在苛刻。大概我还未见他一面,就已留给他极差的印象,以至于他会说那一番话,分毫不给我成为少夫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