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望去,二房恰也向我看来。她眼中神情分明在说,这帕子她认得,我大可以放心。
原来母亲费了周折,挑我那些不是,心里面却在算计着,欲与她合伙将我卖了。
纳妾不同娶妻,姜家得不到分毫聘礼。那少许的所谓“买妾之资”,也丁点流不进母亲的钱匣子里。
真是苦了她身为人母,这等“无私”!
母亲总是这样,偏爱做足了技高一筹的神秘姿态,不时瞒下我二三事情。她每到最后才乍然揭晓,给我个惊喜或者惊吓。
与其这般,她倒不如教导我时,再严苛一些。
或者她不再藏私,肯将手段皆传给我,便也能省得如此,常替我操心不是?
我心中虽怨母亲,面上也得朝岚姨娘笑。毕竟她此刻未刁难我,便是我几辈子修的福分。
人道婆婆看着儿媳,最是对不上眼。
尽管我不算正房媳妇,她亦不是真的婆婆,可眼下偏偏是她相看我,那这好感我便势必博得。
我与她这厢对视而笑,旁的那位自然瞧不顺眼。
姜夫人也不搭她方才的话,只转头冷瞥过其他小姐,非揪起错处不放。
“你们方才一个个的,全在这抹着眼泪。倒是说说,为什么哭丧个脸?”
“都是我们不好,倒教母亲您误会了。”
仗着离主母最近,我先开了口。
此时,便是这般。
唯有先发才能制人,后发就只能为人所制。
姜四既在,我断不能给她先开口的机会!
“母亲可是见八妹妹哭得最为厉害?她那是心里舍不得您与六姨娘呢!”
我牵了姜八的手,拉她过来。
“妹妹她本就年纪尚小,自是觉得未尽够孝心。这不?一想到许会就此离家,她便打心底舍不得。”
岚二姨娘竟是赏脸,配合地抚了她的头顶,笑着夸赞。
“姜夫人可真是让人羡慕,有这么个懂事孝顺的女儿。我只生过棠儿一子,如今呀,可真有些嫉妒起你!”
她垂首看住姜八,细细打量,满意笑起。
“姜家八姑娘是吧?年纪瞧着,果然小我们棠儿许多。”
姜八点了点头,绞着手不知所措。
“你且别慌。我这回呀,先从你姐姐之中挑人,准保让你这小丫头,再孝顺双亲几年。”
岚二姨娘再笑,轻声安慰起她。
“至于你的亲事,我可记下来了。往后遇上合适的公子少爷,我定替你美言。姑娘既乖巧又孝顺,准能去得个好人家。”
“啊,谢、谢岚夫人记挂!”
只岚家二房这一句话,姜八日后,便有望入得江州城的官宦人家。
虽说姜家富极,却到底只是商贾。姜老爷的身份,摆在城中官员面前,如何也上不得台面。
纳妾的事,岚家暗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所以怕姑娘家身份高了,到头来难以收场。
是时,恰有母亲从中撮合,岚家二房才考虑起姜府姑娘。
至于这边。
做生意的,哪个不想要巴结上朝中官员?
正是因此,大夫人才肯割舍出亲女儿,来与我们这些贱种,同争一个妾的位置。
“快起来吧,这春日里地上还凉。我既知你心中谢我,便就够了。”
她扶起激动跪地的姜八,点着后面正一脸不屑的姜七,好奇笑问。
“你这姑娘,倒也有趣。你且说说,方才为何只你一个没哭?”
姜七方才,的确未哭。也正因为此,正房那位才会揪着这是非不放。
本以为除了她的女儿,姑娘们皆做得不妥,她大夫人若是深究,姜七便能小胜一局。
可谁又想到,众人哭哭啼啼,是为了这般原因?
“我……我年纪也小,尚且嫁不得人。想来夫人您不会选我,我自然就不难过。”
姜七一时慌神,因不能错言不顾母女之情,便用了岚二姨娘的说辞。
可如此乍一开口,她便将自己划去了局外。
主母尚不及替她弥补,她却已扬手一指,不服气地昂头,尖声朝着我道:“姜五刚才不也没哭?”
“女儿自是时时谨遵母亲教诲。”
我不看姜七,只转身朝着姜夫人拜下。
她姜七不道我一声“五姐”,我却没必要同她一般,短了礼数。
“女儿心中确有不舍,可岚夫人来者是客。七妹妹、八妹妹年纪还小,情不自控实属当然。可女儿毕竟是作姐姐的,当须以身作则。母亲平日教导过待客之道,女儿便不能怠慢了岚夫人。”
“姜夫人。咱们从前来往甚少,我今日一见才知,你可真真是教女有方!这姑娘,可是行五?”
姜夫人本欲出言,岚二姨娘却直将她夸得没话,才又牵起我的手问她。
“是。这是我们家五姑娘。”
她眼神不善,想是还欲补上些难听的话。
“不错,不错。既同我有缘分,又是个好德行的。”
未待她再开口,岚二姨娘已然做下决定。
“棠儿房里,就还缺个这样的体己人,懂事漂亮。有道是‘赶早不如赶巧’,我一眼就相中的,果然不错!”
哪怕姜夫人百般不愿,有权挑人的却不是她。到最后,岚二姨娘仍未听她所劝,改变心意。
这岚家少爷要纳的妾,倒确如母亲所言,选在了二十房中。
法则之4
都说大姑娘上轿,未免紧张。但至少,家里人都会拦着,不教姑娘过门前吃下太多东西。
也唯有我那船娘出身的母亲,才不肯顾我有无胃口,硬是逼我灌下了满满一盅参汤。
“五姑娘你权当自个儿是卖初夜就行了。是生是死全由了那开你苞的恩客说了算呢,哪里还给你时间用来紧张?”
母亲再舀了一匙汤汁,塞进我的嘴里,见我乖乖喝下,才终满意。
“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等补品。姨娘我可是勒紧了腰带,才给姑娘你省出这么一根老参炖了。可趁热喝了,丁点也别剩下。”
“姨娘也喝些许。”
虽知道母亲是为我好,我却到底力不从心,实难下咽。因不想白费了她的心意,便只好劝她也喝。
“姨娘不喝。”
母亲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回寰,半点都不似平日风格。
就算真心厌弃得不想喝,总也会顺带添上几句软话不是?
隐隐觉得背上有些发凉,我咽了一口唾沫,想要出言,试探母亲。
母亲见我这般,脸色亦跟着变。
“五姑娘你偏要糟蹋我一番好心不成?”
塞了汤匙到我手里,母亲语气渐厉。
“快自己喝!都要伺|候得男人了,却还劳姨娘我喂。知不知道,姨娘我尽是为了你好?现在不肯吃饱,夜里你哪来的力气讨好岚家少爷?从前在花船里,鸨母哪肯费这些话?再贵的汤药,都是扒了嘴便往里灌,不管从边上流出去多少。天大地大,恩客最大,把人家伺|候得满意了,咱们大家才都能过得舒坦不是?”
趁着母亲这一通训,我急匆匆端了青瓷小盅,两三口便喝干。
果然,汤一见底,母亲便立刻软下话来。
“五姑娘,姨娘可不像那狠心的鸨母,终究舍不得你吃苦。你且记得,到了晚上,该说的该做的,一样别少,也就是了。头一回难免会放不开,你便想着,以后岚家少爷早晚得娶正房,该狠的心,你就狠得下了。可记住了,机会就这么一次,抓得牢了,准保教岚少爷,这辈子都忘不掉你!”
她浅浅叹了口气,拿帕子替我擦过嘴角,便又提了语调,教导于我。
“男人娶妾,图个什么?不过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正房的一个个端着架子,床上就好像死鱼一条,咱们作妾的,自然得满足男人的下作心思,才算够格。单就这点,妻绝对斗不过妾。至于那宅门外的婊|子……”
母亲稍顿住话,眼眸眯起,语气不善。
“她们呀,才是咱们唯一的死对头!姨娘从前也是个当婊|子的,可如今给人作妾,就得站了妾的位置说话。烟花地出来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偏生男人眼里,咱们妾还真就比人家矮了一截。但五姑娘你千万记住,说防着那群婊|子,绝对是痴心妄想!若真杠上了,只有比她们还不要脸,男人才可能多瞧你一眼。”
不要脸。
那就是要多下贱,有多下贱就可以了?
对付母亲口中的夙敌,好在我再下贱的招数都能使得。毕竟我作她女儿,已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