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早霞红得刺目。恐怕不待夜晚,便将有风雨到了。
“主子……”
群青唤我唤得迟疑,反倒是平白惹人好奇。放下手里面的茶盏,我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臂弯里搭着那件披风,一动不动立在床前。
“怎么?”
我方欲靠近,便见她倏然转身,手里捧一只秋香色的锦囊。
“奴、奴婢不是有意打开看的。方才一提披风,这锦囊也跟着滑了出来。绳子不曾系紧,奴婢故才瞥见了里面装的东西。”话至此处,她已然将方才的少许惊诧化为笑颜。
这秋香色的锦囊,瞧着并不眼生。近些日子,岚棠时常将它系在腰间。就连我也禁不住猜测过,这锦囊若非又是御赐,便只可能内里藏了宝贝。
而今群青不经意的过失,倒令谜底乍然间显现出来。
倚仗岚棠的精巧技艺,的确只消得惊鸿一瞥,便足以辨认出这木雕所刻为谁。
锦囊不大,其中木雕亦是可爱玲珑。不待群青将它取出,我便已瞧了个十之八|九。若说岚棠雕刻的并不是我,那就更无可能会是他人……
思绪顿住,我抬手夺下了恰被群青取出来的木雕。
“瞧您急的。”群青未懂我的心思,仍灿笑着揶揄我道,“主子这回可算是信了奴婢的话?少爷他啊,嘴上不说,心里面可把您宝贝着呢!”
我只能回以勉强僵硬的一丝浅笑,目光却紧盯住掌心里的半身木雕。虽未漆上油彩,雕像的一张玉颜仍似脂膏塑就。伴着尚且残存的桂木原香,我克制住指尖颤抖,将木雕缓缓旋过一周,又再颠倒过来。
是了,原在这里。
早年在姜府翻阅过诸多书目,我便已有所闻,重洋之隔的番邦异域,常将心上女子雕作半身木像,底刻其名,用以求娶、用以传情;如祝如咒、永以为好。
岚棠身在工部,又恰谙此技艺,这些与之相关的风俗世情,怎会未闻?
眼中有什么遮了视线,晨光扭曲着四散晕开,可木雕底部的“妩儿”二字,于我而言却仍旧刺目不已,清晰可辨。
这木雕所刻,并不似群青所想。
妩儿——岚棠将她的名字刻在了木雕之下!他想要永以为好的人,是妩儿啊!
“……木犀质坚,细白光洁,用以雕刻再好不过……这分梢里面,你最喜欢哪枝……”
岚棠彼时曾说过的话,如闷雷般回响在我脑海。我不知究竟该庆幸喜悦,还是该落寞神伤。
原来他并非厌憎于我,才锯掉我所喜欢的那枝分梢……原来他想用那分梢刻作木像……原来他为其刻像之人,是他真正牵念着的妩儿……
呵!既是如此,这木头何所谓“天子所赐”、又何所谓“不作他用”?乍忆起岚棠信誓旦旦的恭敬言辞,我如同甩开烫手山芋一般,将木雕急急塞回锦囊,只道给群青一句“莫再打开”,便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不想被群青追上,我却不知这岚府之大,到底何处蔽身。
莫说院外,单是这东跨院里,又有哪儿容得我独自逗留?
卧房外若再向前,是黛眉所住的抱厦,而房内又有群青待来相寻。我抬手拭了拭方才强忍的泪,可却泪似溃堤,如何都拭不干净。不想被任何人撞见这狼狈模样,我忙乱中将心一横,转身奔向了后园林中。
“主子……!”
群青的高声相唤,终自我身后传来。岚棠所布这九曲长风之林,虽不曾明有禁令,倒因皆知其怪异凶险,府中无人会闯。我只是闪身避去一旁树后,待到再度回首,便已然望不到林木尽头,更望不到止步在林外的群青。
大抵是因了阵法,这林子的确诡谲。而今已时值七月流火,廊前银桂虽曾经先夺秋色,却也只提早一旬罢了。而这后园的无尽桃林,竟一如许久前暮春之时,芳华纷绽!
依旧有春风融融,伴暖阳卷起残花。辽远天地间唯染一色轻红,四周静谧到可闻日光流转。我捧起双手,接住身前落英,细细打量,却仍恍惚如在梦中。
桃蕊芬芳,夹杂青草气息袭来,香色皆全,桃瓣触感又如丝绒细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觉得眼下并非春日。似乎继续深行,只要再遇到曹家主仆,那么我如今遍起波澜的心湖,就可以回到初时静寂。
“莫向前了!”
手臂被后方伸来的手猛然攥住,随着无法抗拒的力道,我刹那间落手、转身。原本捧在身前的半朵桃花,霎然滑落,滴入泥土之中,洇开一抹血红。
鼻端散去了馥郁甜香,盈满的是熟悉的木叶气味。
腰身被这气味的主人死死抱紧,我呆呆盯着地上那抹血色,听曾经沉柔似水的声音压抑到了嘶哑。
“上一次山药所道的阵法传言,不无根据。你可知道,此阵可破……破阵者死?”
我骇然举目,眼前是黯淡萧索的秋木成林,又再急急回首,身后却依旧有半园绚烂桃花!
知觉在极悲极骇过后,慢慢复苏。有击上油纸的滴答声响,传至耳畔。原来竟已是日暮时分,原来果真有风雨既临。岚棠正一手撑伞,一手横拦在我的腰间,隔开这秋风暮雨的凄凄凉意,护我在这渐渐复原的阵法之中。
眼前的稀松桃木枯萎后抽出新芽,林木因破土生长的幼枝而愈茂密;朵朵花苞终又压低枝条,随后次第绽开、迎风纷飞飘堕;而秋日凄冷萧瑟的雨,也被渐含暖意的春风吹散,晴空复来。
点点星光半隐在温柔黄昏当中,岚棠与我皆已安定下了魂神。我不似方才般诧异骇然,他亦似不再惴惴难安。
“爷……妾身不是有意破这阵法,”张了张嘴,我心内已然千结百转,却终是向他浅声诉道,“妾身并不曾研习此道,更未料到过个中凶险。”
“可你入这林子,却是有意,想要舍去性命,亦是有意。九曲长风,过去是中军帐外的最后一阵,以阻敌方死士刺袭。闯阵则迷途,破阵则身死,唯列阵者出入自由。故流传至今时坊间,只余下刺客们捐躯救国之事。”
弃了手中的伞,岚棠轻抬起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而口中所道话语,一如过往温柔。
“你呢?你连命都不想要了,所欲相救的又是什么?”
是曾经……
我想挽救的,是与岚棠并未相识的那个曾经!
姜府虽然可怕到令人无望,好在我亦无心。可自从认识岚棠,我似乎真真正正活在了这个世上,却也终似活在了人间炼狱,苦痛煎熬。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与岚棠回寰周旋?那锦囊里的东西我已见过,就无需他依旧去小心隐瞒。群青的错我甘愿代罚,只是我不想再对“妩儿”一事,畏缩躲闪什么。
“群青擅动了爷宝贝着的东西,妾身管教不周,唯想到以死谢罪。”
“你是说……那秋香色的锦囊?”
闻言,岚棠的神色却些许怪异。他并未分毫恼怒,倒是原本沉静的面庞之下,隐隐似有局促。
何必如此?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明媒正娶,岚家少爷,竟然在一个妾室面前,不敢承认未来主母的存在?
我似乎时至今日,才真正认识岚棠!
可我心知,岚棠实非怯懦软弱之人。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他此时此刻的局促羞窘,只因为心里尚顾及我的感受?
因这仍未熄灭的最后一丝希望,我强忍住涨满胸臆的失落忿然,留于原地,静待他做出解释。
“我……我只是循着记忆,刻了那个木雕。总归尚有不够精细之处,而且也还未漆上油彩。”
岚棠主动放开了我,退后半步,说话时目光微微侧开,并不看我。
循着记忆?
我不懂他此刻支吾所言,作何用意。我只知岚府的未来主母,似乎家室显贵,教养颇好。岚棠是否在暗示我,那女子并非他轻易能见?若的确是什么天潢贵胄之家,倒也可以解释,岚府里为何没有一人知晓她的存在。
“你觉得……那木雕看着如何?”
岚棠问得小心翼翼,极为忐忑不安。我因此不忍拿恶语伤他,只好隐去苦笑,勉强作答:“刻得极好。爷必定花费了不少心思,连群青都觉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不过是未完的木雕罢了。真人比之雕像,更是美了许多。”
从前我仅仅猜测自己这一张脸,同妩儿颇为相似。而今岚棠则亲口道出,妩儿比这木刻雕像、也比我要美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