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牵过我的手,细细叮咛。
“姨娘同你说,这次岚家公子纳妾,咱们二十房的,势在必得!”
“姨娘——!”
气她又没正经,我转身侧过脸去,抬了手背,压上微烫的颊。
“别害臊呀!五姑娘可知道,早十多天前,我便又去了趟岚二姨娘那里。平日里我便同她们这些个姨娘相熟,这岚公子要纳妾的消息,整个江州城里,怕也没人知道得比我要早。”
母亲说到这里,神情再度得意。
“娘我去二太太那处,为了什么?说是把你的小像先递给她,可到底,不过偷着瞧上一眼岚公子而已。”
见她说得起兴,我却惊声打断。
“姨娘竟把我的小像,赠了别人?”
“没事、没事。虽说咱们不比那些个大家闺秀金贵,可到底小像若不慎流去外面,后果如何,姨娘知道。姨娘只给那二太太与岚家公子看过,并未赠与。”
抚了抚我的肩,母亲安慰着我,忽而顿住。
“瞧你,这一打岔,我倒把本想说的忘了。五姑娘你现在害的臊呀,可算不得什么!”
我不明就里,却惹来她揶揄一笑。
“姨娘我眼睛可毒着呢,瞧上那少爷一眼,就看得出怎么回事。岚家阖府,都没我这般来头的人,不过却是顶好!若非这样,要纳你作妾这出,早就没了。”
见我仍云里雾里,母亲恨铁不成钢般,再戳了我的额头。
“岚家公子,一丁点的毛病也无。五姑娘你,且等着破瓜时害臊去吧!”
*
敛了敛裙摆曲裾,我到底有些局促。
“唷,姜五你可是心里怕了?”
姜七斜眼瞧我,全然不屑。
“倒也对呢,听说那二姨娘是个颇厉害的人物。平素里,她便威风得比过正房,这一次,更是不知给岚尚书吹了什么小风,竟能越过主母来咱们这挑人。”
吹什么风?
自然是知儿莫若母的亲情风了。
还是母亲给那岚家二房出的主意,我一个作女儿的,自然知道。
岚家那二姨娘可是软硬兼施,死缠烂打,才换来这么一个对她自己、对母亲与我,都极好的机会。
怀了岚公子十个月,岚家能有这棵独苗,功劳苦劳,皆是她二房最大。
如今又是给这独苗,挑选关乎尊严与前程的重要物件,不教她这亲生的娘来,若选偏了,谁能负责?
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打从头一胎这岚公子后,二姨娘的身子骨就没好过,更再没了机会生养。便是这唯一孩子的妻,她做不得主,可若说妾,岚老爷总得许她做一回主吧?
她命苦呢……
母亲教给她记牢的,便是这番说辞。
我本想一一回忆,分散心里的那点紧张,可到底姜七见了我不肯理她,竟又再出言挑衅。
“到底是个娼妇生出来的,上不了正儿八经的台面。不过一个姨娘要见我们罢了,本小姐可不似你这般怂!”
“七妹妹莫错解了五妹。她平素里胆子虽小,可该大方的时候,却向来不曾拘谨。恐怕这心思剔透的人,如今害怕着的,不过是明儿就要前去岚家。五妹妹你看,姐姐说得可对?”
姜四所言,没有半句作假。
只不过依我看,这姜府上下,心思剔透的却不是我。
若她姜四排了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
要是没有母亲相帮,我在这姜府里,早便会斗她不过,被她斩下马去。
其他的小姐们或真痴、或假傻,总之一一伏在她姜四脚下,倒也安生。
只这妮子偏瞧不惯我的路数。
许是她端庄娴雅,直胜过嫡小姐,而我装柔装弱,恰犯了她的忌讳。
姜四每每逮到机会,便准是明里暗里皆对我极尽打压,再顺手替我树敌。
就好像是此刻,她只一句“明儿前去岚家”,四五双眼睛登时伴着恨意,齐齐死盯到我的脸上。
她实则说得没错。
岚家这次人要得急,今日挑了,明儿就抬走,不给姑娘家半点适应时间。
明日起,便成了岚家的人,我心里自是少许紧张。
只是这话,眼下像板上钉钉,借了她姜四的口说出。如此,这些同候在旁的姐妹们,便好似皆未入我的眼。
一句话,她替我得罪了多少的人?
可我却偏偏承认不得,非得违了心否认掉她这事实,才得以平息众怒。
“四姐姐哪里的话。”
粉腻花缎裁成的裙腰处,别着鹅黄罗帕。
从嗓子里挤出怯怯哽咽,我抽出那帕子,拎起一角,按在眼梢。
“妹妹只是想到咱们姜家,明日便会有一个姑娘离府,再难于母亲、于姨娘膝前尽孝……”
话至此处,我隔着帕子,凉凉瞥向姜四。
“唉,妹妹心中,便满是替她不忍呢。”
姜四的母亲,死得太早。
那丫鬟胆子大得去勾引姜老爷,故一生下姜四,便被正房整治得干净利落。
这整个姜府里面,唯她姜四一人,没有娘疼。
法则之3
姜四自幼被抱去大夫人房里,还没做几年主母的小棉袄,大夫人自己便生了姜七。
十多年来,她一直猜人心思,瞧人脸色,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明明大夫人房里的二等丫鬟,都过得比府里一些姨太太强。偏偏姜四生母坐着大丫鬟的位置,却还想贪半个主子名分。
最终镜花水月,都成了一抹泡影,只剩个命苦心毒的姜四,在这后院里面挣扎。
她既与我从不对盘,便莫要怪我对准她的痛处,狠劲儿地戳!
“是啊,若岚家二姨太她选中了我……下个月,六姨娘可就再喝不到我熬的红姜汤了。”
六姨娘向来体质阴寒,不知补了多少汤药,才生下姜八这么一个女儿。
好在这孩子最是知道孝顺。每月六姨娘来了葵水,姜八非得亲手给她熬红姜汤,缓解腹痛。
只我这样一番煽动,最是年幼单纯的姜八,立刻红了眼睛。
母女情深自不必说,其他几个小姐,亦陪着抹起眼泪。
至于那姜四,眼圈也跟着泛红。却其实,那妮子心里面,愤恨准是远大过悲伤。
恰就在姜四气红了眼这档口,远远儿的一把低沉嗓子,带了威压喝问起众人。
“做什么呢?岚家夫人头一回来府上,你们这些姑娘就哭丧着脸迎客!”
我早已收了手帕,此时先行向来人一笑,落落福身。
“姜五见过母亲,见过岚家夫人。”
那着秋香色的娇艳妇人,竟绕过了姜夫人,抬手将我扶起。
“唷,这姑娘真是漂亮。一身衣裳,也穿得有够喜气。”
那妇人转过头,朝姜家主母一笑,又再开口。
“她这眉眼模样,我从前便见过似的,指不定是同我结过善缘呵!”
自然见过。
早十多天,她便从母亲处,见过一回我的模样不是?
借着她抬手相扶的动作,我余光瞥见她腰上系的绢帕。
帕上所绣,是支芍药。
果然如同母亲所讲,这二姨娘最喜欢的,便是此花。若哪日没有它作装点,她一定浑身都不自在。
我身上这衣裳,因缎子颜色太艳,芍药便并不出挑。可好在裙摆是规矩的曲裾样式,外面又衬了单丝罗的软衫,多少已抵去些媚俗意味。
饶是这般,母亲仍啐过我,说我生来眉目里那点清冷,以为用这颜色能削减些,却奈何衣裳形制被我裁得死板。
“我一身媚骨,勾引得江州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怎么生出来的女儿,会这般美中不足?你说你一个当妾的命,怎么也抹不去那股子清冷,不是这皮相的败笔又是什么?”
“姨娘莫气坏身子。我这脸,便只得这般模样。可若我该学的、该记的,皆从姨娘这弄通透了,还怕因一丁点儿的清冷,讨不了男人欢心?”
如此对话,三天两头便得在母亲那说起一次。话到最后,她又准以那句“别妄想着傍嫡长少爷”收尾。
每每听罢,我自然从善如流,表示绝不敢稍有长进便洋洋得意,去做那痴心妄想的蠢事。
只这一次,我裁衣时谨慎了些,却反倒惹她不悦。待将她惯用的帕子塞给了我,母亲瞧着水粉鹅黄相配,方才满意。
“不止衣裳,便是连这帕子,我看着都亲切。”
岚家二房朝姜夫人点了点头,复牵住我的手,轻拍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