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何况夫死从子的姜一?又何况韶华殆尽的姜二?又何况心高命贱的姜四?又何况蹊跷早夭的姜六?
我无法确定,由我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是否只是在将它拖入姜府以外的另一个炼狱。我不敢想象它的将来,一如我不敢真正去面对自己。
从小到大,我听惯了母亲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的那句,“从我的肚皮里爬出来,你就别妄想着,能傍上哪一家的嫡长少爷”。不懂、不屑、不甘、不动……一颗心,直听到已然麻木。
若生了女孩,我自认做不得母亲的十成又十,教养不出如我一般地地道道的荡|妇淫|娃。可就连那一句常绕耳畔的冰冷话语,我亦不舍得对自己的骨血去说。就如母亲,从来做不好取悦姜老爷的那项勾当,就如同我,心底终究对那事情有所抵触。
难道船娘生出来的贱种,便能够天生去甘于下贱?我不过是尽力仿效母亲那般,清醒着逼迫自己,恭顺跪伏在炼狱之中。
而若能生个男孩,他也许会像岚棠……或是像姜府的三少爷那般,逃开污浊混沌的姜家后院,备受老爷夫人的疼宠关爱。他会面对一番完全不同的境遇,经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至少,他能够有别于以数代称的众多姜家姊妹,得到正正经经的姓名。
可我怎能担保,我的孩子定是个小公子?哪怕有分毫不能确定,我都不愿去赌,去生养什么孩子。
法则之20
好在,我虽糊涂,却至少仍是二十姨娘的女儿。
我虽执着地不肯清醒,却不曾糊涂到了蠢笨。无所谓心中怎样去想,无所谓愿与不愿,至少面对着岚棠,我尚且记得束缚自己、记得纵容对方。
彻夜纵情,一宵极乐。凡是岚棠想要听的,我皆哭喊呻|吟着倾诉给他,凡是岚棠想要尝的,我皆舒展开身子任其采撷。
一如这深恩不堪消受,岚棠给了我的,太多太多……多到我无法再以身躯去包容,以魂灵去承载。
灼烫的暖意、狂乱的快慰,一声声的“还要”、一次次的再给。似永无尽头的抵死交|缠,终平息于曙天将临。
背后人离于身外的一瞬,我甚至恍惚之下,发自本能地倾过身子,微蜷了腰肢。
已然太满……
除去那般动作,我不知还能如何,才止得住身体里可怕的决堤之意。
本已抽身之人,却一笑过后,授予我另外的应对之策。
“嗯——”
两道声音,不差分毫地叠合至一处,一如两具身体,刹那便再度密至无间。
“乖……让我再抱一次……”
话语自微启的双唇之间,随着绵密轻吻,舐过肌肤。
听来,似安抚,亦似诱骗。
神情恍惚间,我辨不出岚棠这一把柔润的嗓,究竟有几分的真心实意。本是不信他所谓的仅再“一次”,可只消他此刻话音中的情意浓极,足已令得我抽身不能。
于是只好放弃挣扎、放任自流,令恣意索取着自己的人,予取予求。
“嗳……本非有意勉强于你……谁教、谁教你偏生那般……”
恰逢施力,岚棠伴着喘|息,顿下声来。
似是句无奈叹息,又似怜惜。
不消回头分辨,我即知晓,身后的男人,几近尝得那销魂蚀骨的滋味,正是红了眼的时分,“呵,分明舍不得爷的模样……方才,爷又怎好弃你于一旁不顾?”
岚棠伸臂,将我拥得极紧,似乎此刻再如何剧烈的力道,都无法将彼此分离……
晨光浸入帐内。
余光里,岚棠撑于身侧的手臂,映上这朦胧薄晖,原本绷紧的玉色肌肤,渐复初时情态,温润柔和。
总归是结束了。不知这场无度的肆情纵性,是否已遂了岚棠的愿,于我体内的最深之处,留下什么,改变什么?
至少这一次,我的的确确,再不敢、亦不能逆他心意,妄动分毫。因了情潮退去,无力感渗入百骸,方一阖眼,我便已再无知觉。
“主子……主子……?”
隐约听到群青极小心的轻唤之声,我随即睁了眼来,一晃神间,不知此时何时,身处何地。
“啊,今儿爷是要去春暖阁吧?快些扶我起来,若让爷等就不好了。”
“主子可真是睡糊涂了。”起得太急,身子一时不稳,群青上前扶住了我,忍着笑道,“春暖阁那里,定下的是晚场。现在可连辰时都还不到,主子您到底是在急什么呵?”
“辰时?大夫人可已用了早饭?”
“早就用了。这会啊,恐怕是桌子都撤干净了。”
“呀,好容易日日都去夫人那里请早,偏生今天却竟断了下来。群青,你怎么也不叫我?”
“主子您放下心吧。夫人那里,有少爷去报备过了。方才少爷陪夫人用过了饭,眼下都已经回来了呀!”指指门外,群青压下了声音,“要说奴婢未曾叫您,主子可就冤枉死奴婢了。分明就是少爷临走时候,不准我叫,还命我老老实实看好了您,若是吵醒,唯我是问呢!”
“既是不敢吵我,现在又叫醒了我,所为何事?”揉了揉额角,散去所剩无几的分毫睡意,我故作刁难地笑问群青。
“好事,天大的好事。”知我并无恼意,群青抿嘴一乐,弯了眉眼,“少爷说是要带主子去外面玩,能不是一桩好事么?”
*
换上一身轻薄的初夏衣衫,水樱色的笼裙似了暖烟微晃。群青眼里尽是极满意的喜色,推着仍旧惫懒的我,走去门外。
“啊,对了。”
行至门口,我方要开门出去,却又被她突兀阻了下来。不解回头,只见她凑过身来,朝着我低声笑道:“少爷他今天啊,穿的又是那件……”
“哪件?”
“主子——”群青见我茫然反问,娇|嗔着指了衣柜,“月牙白的,主子进门那天……唷,可是想起来了?”
竟是那件。
自从群青上次提及,我亦曾暗中留意。岚棠的便服不多,除了不束手脚的短打装扮,剩下的皆是些不算鲜亮的袍衫。那月白色的衣服,的确仅此一件。
眼下群青这般出言,我实在难抑心中微动,转身扶上了卧房的门,倏然拉开。
门外,岚棠正立于廊前树下,一手攥了折扇,抵上那合抱粗的桂树。天时尚早,日光浅浅淡淡,顺了四季常绿的叶子倾洒下来,耀得他袍服上几近于无的蓝,愈发清淡宁和。
“爷这中庭之内,怎么只孤种了一棵木犀?”
不同于双桂当庭,也并非兰桂齐芳,岚棠身前的这棵树,栽得突兀。我一时心中疑惑,便竟脱口问出声来,不经意打破了这短暂的祥宁。
岚棠似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身向我一笑。可他虽然开了口答我,神情却仍旧飘忽茫远。
“这九龙银桂,乃为御赐之物。”
闻得此树来历,我再欲张口,却已顾虑了许多。岚棠见我噤声不言,终是恍然,低低笑说:“呵,不比那黄铜暖炉。此树原本垂死,故我早已相中。本以为做得隐蔽,却不想我未及开口,皇上便亲自赏了下来。木犀质坚,细白光洁,用以雕刻再好不过。只可惜……而今既为天子所赐,我却不得将其伐倒,另作他用了。好在每至秋高天凉,于此处饮酒邀月,有满树桂香为伴也是好的。”
他轻轻抬袖招手,唤我上前,而后抚着枝干向我问道:“这分梢里面,你最喜欢哪枝?”
我仰起头,仔细打量上方错节繁茂的枝冠,选了靠近中心的一条枝桠,思索着道:“这根最是笔直,不类旁枝,愈细处蜿蜒盘蔓,倒也另有意趣。”
再者,岚棠既言了桂香为伴……若等到今夏过后,也许恰逢中秋时节,他再度于这庭中对月。而我,若能从旁相守、再赏此树,便定然会见到这一条枝桠上,如银桂花绽得最为繁盛吧?
心下不禁便有了对美景、也对良宵的期待,我却终究未能开口道出。与人作妾,我本便不应该奢求什么……这样多余的心思唯有藏下不说,才可能至死亦不被残忍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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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便听闻城郊的忘仙湖,时至今日,我却从不曾来过。
此处不同于驻了连排楼船的吴越江畔,既没有十里灯彩的繁奢,也没有金粉笙歌的旖|旎。不过依照传闻看来,忘仙湖倒的确不假,称得上一处恬美清丽的如画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