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灌江口‘初见’,你就送了‘意马’给我,到底什么意思?早早为自己铺下后路,指望我的原谅吗?”
他墨玉般的眸子在月光里闪烁着细微的光辉,细瞧之下却是幽黯的,仿佛一对珍稀的宝石,在千世万世的孤寂里落寞着。虚空的丹田一阵阵抽痛,不断怂恿着涌到喉头的腥甜,“我杨戬被整个三界唾骂时也未曾争辩半句,谁的原谅杨戬也不稀罕。”
敖寸心气极,涨红了脸道:“好啊,你不稀罕,我这一腔真心你也必定不稀罕,都拿去喂了狗,是吧?”
清甜的香气从她唇齿间扑来,他的目光却在她温热鲜活的气息里一点点冷了下去,仿佛幽蓝的火焰一点点泯灭了。“我的心,你也尽管拿去喂狗。”
她心中一沉。
或许他从来都挣扎在留与走的边缘,她只这样猝然一推,他就准备彻底转身离开了吧。
她用故作凶狠的眼神将自己全副武装,“以后别再叫我‘寸心’,丢掉的东西不会再回来。”说罢,用力撞开他的肩膀往外迈去。
他微微转头,却硬生生收回了余光,闭上了眼。
敖寸心夺门而出,门外的暖风混着荷花的清香飘在湿润的空气里,身后传来渐渐变远的一句低音,听上去那么冷那么痛。
“我从未奢望过谁能回到我身边。”
……
圆顶庙内,冰丝缠绕,帘幔四垂,唯有窗边的月光照明。
月下本是溜回去看两人的八卦,却只见杨戬一个人面色煞白地戳在房中,不知已戳了多久了,便邀他往凉亭上小坐。
“前辈,现下该是初冬季节,即便是岭南,入夜也该有些凉意,此处却温暖如春,究竟是哪里?”
月下蹭上高座,粗胖的五指一挥,便凭空变出一桌瓜果菜品来,另有酒壶杯盏,伸手请杨戬也坐。
杨戬见他不愿答,只得坐下,满上两盏酒。
“我说杨戬啊,别别别……”他甫一开口,便见杨戬要举杯将酒递与他,立时变了脸色,“别”了半天也没拦住,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接了过来,“让你别,你偏不!你看你的线,扫了桌子了吧?快看看,沾了油水没有,赶紧擦擦。”
线?
杨戬不懂,垂眸瞧了一眼衣袖,并无污渍。两千岁的人了,总不至于犯这种小儿错误。
“看见没呀?”月下一拍大腿,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又来了个眼神儿不好的。”
难得杨戬也有听不明白的时候,“望前辈明示。”
“说了你也不懂。”月下仰头干了,夹起一些小菜嚼得嘎吱嘎吱。
杨戬也不追问,从善如流地略夹几样东西。
“你不想吃就不用强吃给我看,我不看!”月下给自己续了一杯,“你比小公主伤得重多了,少喝点酒为你好。我带你过来就是想让你赏赏我这儿的月色,仅此而已,不必多心。”
杨戬抬眸望了一眼仍在原地的圆月,目光渐渐明朗,“前辈这儿的月色的确禁得住赏。”
“这么快就发现我这里的机密了吗?”月下扯着鸭腿,口齿不清地问。
月下老人
如霜明月倒映在被风吹皱的池水里,碎成一片金灿。
“承蒙前辈提示。天界穷北方之极,过太溟无鞅里数,有一个世界,叫做酆都。酆都乃是三界闻名的鬼城,寻常人等却根本无法找到其入口。传说在其入口处的密云里,有一个云中之城,其内时间凝固、夜色长存,名曰宋城。宋城中有位遍享凡间香火的上古神仙,名曰月下老人。杨戬眼拙了。”
“咦?”月下并不接茬,指尖弹出一道真气挥开杨戬的另一只衣袖,“天呐,你还挺那什么,居然有两根线?”
乓啷一声轻响,旧银小杯撞倒,杨戬以肘撑桌垂头喘息,“前辈勿以神力相激,杨戬……受不住。”
“嗬呦呦……”月下一脸“你少碰瓷儿”的表情,“别把我说得像个隐世高手似的,自己伤成这样反怨起我来,讲不讲道理啦?”
杨戬被他的高声叫嚷吵得头晕欲呕,只在一旁装聋作哑,默默调息。
冷月高悬,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清清泠泠照耀世人。
月下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撤了残羹冷炙,踩上高凳去修补湖心亭顶上的夕阳图案,斜了一眼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的杨戬,道:“我这人爱管闲事,说话也直,你别不爱听。要我说,你不该总引导她以为你不喜欢人家。”
湖心亭的顶上画满了夕阳下的彩云,火烧云,紫霞云,鱼肚云……不一而足。
杨戬合着眸子,抱臂在胸前,仿佛在享受无穷无尽的温柔晚风,又仿佛在放任自己的心痛蔓延到麻木,“她跟我在一起,只是饱受折磨。我已经折磨了她的大好青春,还不放过她吗?至于我的心,她不需要知道。”
“难不成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难受吗?”
“不会难受,就算难受,也不会知道。”
“啧啧啧,你就是在赌气,不肯原谅几百年前她说你折磨她的那句话。能理解,就像我和……”月下顿了顿,“呸,没什么。”
“就像前辈和孟婆?”
湖心亭顶太高,月下突然失了重心,整个梯子朝水里斜去。杨戬双眼未睁,伸手扶住长梯,微微送劲将其放正。月下吓了一身冷汗,腿脚发软地爬下了梯子,短胖的手指犹自发颤。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莫非见过她?”
杨戬回想起那个白如落雪的年轻面庞,再看看面前这位五短老头儿,忽然觉得喉咙不大舒服,忍不住闷咳了几声,“见过。”
“你是想投胎还是活腻了,见她?你喝了她的汤吗?”
杨戬懒得思考“想投胎”与“活腻了”的区别,直接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没喝。”
“扯淡!以她的规矩,不喝汤可以,但要用血盛满坤钵才能回到阳间,而坤钵能装下二十多亿斤的忘川!这是什么概念,就算是伏羲女娲也没有这么多血呀!好孩子,别诓我,你到底怎么回来的?”
原来那只土陶碗叫坤钵……
脑海深处某个不愿回想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幻化成牢牢锁住华山的乾坤钵的模样。
“我用血盛满了坤钵。”
月下大约是信了,走过来在杨戬脸上摸摸捏捏,“还没死呐?”杨戬不悦地避开,月下倒没往心里去,兀自感慨,“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一定有情根,而情根可以化作鲜血。有这么大力量的情根,至少得生长两千年,啧啧啧,真可惜呀……”
“云何可惜?”杨戬面色微变。
“两千年的情根就这么没有了还不可惜吗?”月下眯起眼睛瞧着杨戬,胖手在光秃秃的下巴上摸来摸去,似在仔细端详,“啧啧啧……长着这么一张俊俏的脸,看不出来还挺长情。”
杨戬下意识按住心口,突然觉得那里挣扎得剧烈。
战后的岐山,雨天的岩洞,重逢的发妻,她所看见的情根……没有了?
他原以为自己不在意那些虚物。
水花响溅,杨戬猛地起身回看,一抹粉亮之色一闪而过,唯余一圈圈正在消逝的涟漪。
“寸心,寸心!”
他徒劳地喊出她的名字,即使明知叫不回她。
“原来连这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杨戬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看来我要的还是太多。”
她不会回来了,她留下的情根也不会回来了。
这半生,所为何来?
“哎对了,杨戬,杨戬!”
飘飞的思绪被月下硬生生扯回。
“等你回去之后,千万别告诉王母我能看见情丝!”
“情丝?”杨戬回过神来,“是前辈所说的‘线’吗,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红线?”
“红线是什么玩意儿,谁告诉你是红的?学名叫情丝,情丝情丝,又通‘青丝’,当然是黑的了!咳咳,听说你们那儿事关男女私情的天条虽然改了,成稿还没出来。要是王母知道我真能看见情丝,死活请我去天廷给你们定期体检怎么办?”
……
整个宋城静悄悄的,就像西海极西处的娑婆谷,并没有其他住客了。月下背着手溜达到珊瑚园中,沿着凄缓的歌声拾级而上,朝席地而坐的粉裙女子走去。
“小公主,伤心羹吃完了?”他见敖寸心要起身行礼,抬手拦住了她。
伤心羹是月下亲手做的药膳,将刀伤木、灯心草捣碎制羹,简称伤心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