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神色不动,看不出喜怒,“这又是谁教你的?”
她捋了捋被风拂乱的长发,“无师自通。”
下一刻,那暗红的唇瓣轻轻吻上了她的眼睫,顺着秀丽的鼻梁压向她的粉唇,唇齿间的热气伴着浓郁的酒香触上她的面庞。
他是神,他该清心寡欲,他该恪守戒律,但此时此刻,他着实想亲一亲她。
越是想远离,就越是想靠近,他活了两千年,何尝这样矛盾过。
她身子一软,险些站立不住,一双温热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身,正是她独居空谷时所想念的那种温度。
想念?
她无暇去分辨无端蹦入脑海的这个奇怪的词,本能地抬手揽住他宽阔坚实的肩背。
可当她的手触到他肩膀的时候,他却如梦惊醒般后撤了半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敖寸心半为他的情难自已窃喜,半为另一种猜测黯然,苦笑道:“……刚才你心里想的,是我还是敖寸心?”
杨戬望着她澄澈的双眼,心脏蓦地揪痛起来,酒已醒了大半,指甲抠破了掌心。
他怎么忘了,她已不是他的了。
“是杨戬冒犯了,对不住。”
她愣了愣,勉强挤出一个自我掩饰的笑来,秀眉轻挑,“我忘记过很多事情,不在乎多忘记一件。这儿风凉,你又有伤在身,还是进帐的好,若是病了,沉香那小子可要埋怨我的。二郎真君自便吧,小女子先睡为敬。”
她才不管该不该在凡人面前显露法术,左右四下无人,摇身变作一条尺长小龙,缠在杨戬的剑鞘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飞来横谣
听到杨戬均匀的呼吸声后,敖寸心轻手轻脚爬下剑鞘,维持着龙身如一条小蛇一般钻出了毡帐,偷偷来到一处无人之地才变化了人形。
玉手合十,口诀声声,金色的佛光将她笼罩着,半晌,方渐渐熄了。
“奇怪……云瑶妹妹说过玉门关附近有一颗佛骨舍利,怎么探查不到,莫非被人抢了先?”
敖寸心又试了几次,仍是一无所获。
“好不容易把杨戬灌醉才有机会找舍利子,居然什么都感知不到,难不成只能硬找?”
敖寸心不甘,摸到老寿星的毡帐寻了一回,又在附近的佛像供奉台边找了半夜,仍旧没有进展,实在困得撑不住,只得打道回府。
正要打起毡帐,她却顿住了。
倘若……明日他酒醒了,想起今夜的逾距之举,从此疏远开,可怎么办……
倘若……他发现我在为他的敌家做事,将我绳之以法,又怎么办……
不如早早躲开,免得夜长梦多。
敖寸心一回身,再次纠结:不行,答应了云瑶妹妹的事还没做到,焉能临阵脱逃?敖凌,这不是你该做的选择。
鼓起勇气回到帐内,放下毡帘的瞬间,眼前也随之漆黑,敖寸心在深海中独居惯了,无光处也可勉强视物,见杨戬抱臂侧睡,长发披散,没由来的心下一片凄凉。
……
你救过我的命,我却折磨了你很多很多年,就这么简单。
……
过去的事情,那些远在记忆开始之前的事情,存在于一片无垠的空白里,就算被人告知了只言片语,也不会唤起哪怕一丝一毫。
在曾经的岁月里,杨戬是谁,敖凌又是谁?
她不敢问,生怕问出的答案只是一个终结。
很多事,假如一直追思下去,就是一个死结,于是也只好囫囵吞枣地照常活着。
……
日出东南,射出万丈金丝,是个难得的晴日。大漠的秋晨格外凉些,草叶上结了一层薄霜,尚未融尽,远远望去,青白素爽。
毡帐内,杨戬羽睫轻启,一双寒亮的眸子如初开明镜。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本该放在枕下的兵器,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昨夜敖寸心非要缠在剑上睡觉,自己不便将它放在身畔,就戳立在榻边了。
昨夜……
就在这间帐外,他和她靠得那么近,他的唇轻碰着她的眼睫和秀口,呼吸相闻。
杨戬心中化开一片温软,随即一痛,暗自懊悔。最好她今日不记得,最好她不要恼他轻薄,最好她不要一气而去。
他翻身坐起,却先瞧见了散落满地的衣物,看那样式颜色,自然不是他自己的,倒像是女人物件,再一瞥帐角,锟铻剑上早没了那条粉红小龙的踪影。
杨戬迅速摸了摸领口和身侧衣带,倒是完好。昨晚他毕竟与化作原身的敖寸心同室而眠,不便失礼,故而连外衫也没脱便和衣睡了。
前夜虽然醉了,但前后细节也能回忆个七七八八,他只记得自己提着缠了敖寸心的长剑进帐,径直将其安置在榻边,再没有其他的事了,这一夜由于酒精的助眠而睡得难得安稳,不曾醒过。
可是眼下,这满地乱扔的衣裳又是谁的?
正疑惑间,亮光一现,帐帘被人掀了开。
“醒啦,睡得好吗?”敖寸心抱着一只皮毛简盒进来,神采奕奕,就像已将昨日喝酒猜拳的种种通通忘了。
杨戬暗自松了口气,“你去同他们交易了?”
这里驻扎着一支小规模羌族商队,布匹、成衣、首饰、器具等等花样不少,敖寸心一大早出门闲逛,得了这许多战利品回来。
“可巧商队正要启程,我来不及整理这些衣裳,赶紧去换了些首饰回来。”她开始埋头整理满地乱扔的新衣裳,没有去看杨戬的面色。
杨戬略一打量敖寸心,发现她发间的珊瑚钗上似乎少了点什么,“你用西海珍珠换的?”
“你莫不是神探吧,怎么什么都知道?”说罢,自问自答:“哦对,你是司法天神,我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你的眼睛。咦,说起来,司法天神不在天上,怎么下凡来了?”
杨戬听敖寸心问得可爱,不由得笑了,“天神下凡,自然有下凡的差事。”
“什么差事,不知我一介白衣有没有资格好奇一下?”
“杨戬奉命,剿灭黑莲宗。”
敖寸心面色微变。
好在杨戬正将敖寸心整理好的一堆物件收入袖中,并未发现她的异样。
“你这招是……袖里乾坤?我以为只有五庄观种人参果的镇元子才会使。”
正说着,毡帐外忽有小童的声音传来:“昨晚的客人在吗?我家老祖宗想见二位。”
……
灌江口天兵大营一如既往戒备森严,哮天犬难得立了战功,却碍于纪律不能畅饮赌钱,百无聊赖,便偷偷溜出杨府,到军营聚集一群战友聊天吹牛。
正将自己吹得无所不能,忽听一声“二郎真君”,哮天犬慌忙住了口,四下打量,却没瞧见主人的影子,原来是另一群休憩的天兵聚在一处说笑。
哮天犬顾不得吹牛,凝神细听,隐约听见几个亵渎之词,立时炸了毛,冲过去质问。那群天兵见是哮天犬,都知道他是杨戬的心腹,名曰主仆,实似兄弟,若是被他听了去,势必要传入正主耳朵,于是迅速散了。当然也有行动慢些的,被哮天犬一把抻住。
那天兵倒也不是真怕哮天犬,而是担心自己若强行挣开,到时在杨戬面前没有好果子吃,只好服了软。
“我……我也是道听途说,肯定不信的,我一心忠于真君,并无藐视之意啊!”
哮天犬一头雾水,“说什么了,真君怎么了?”
“军中有一句刚传开的顺口溜……唉!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
“什么顺口溜?你倒是说呀!你不说,我就领你去见主人!”这是哮天犬屡试不爽的逼问招数,但从未真把人带到主人面前过,因为对方往往在听见这句之后就自行招了。
“传的是……‘二郎真君窑中现,托塔天王帐中怨’。这个……我只是转述啊,不关我的事!”那天兵作势想溜。
哮天犬将他抓得更紧,“什么摇中线……不是……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解释。”
“窑子的‘窑’,知道吗?”他小心地瞧了瞧哮天犬黝黑的脸,不确定一条狗的知识范围是否覆盖了这个词,“就是说,二郎真君去……去那个地方……那什么,李天王独自坐镇,埋怨真君不理军务。这一定是李家军那边传出来诬陷咱们真君的,兄弟们都不信……哎呦,我突然想起百夫长让我去见他呢,先走一步,失陪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