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依然没说话。
思夏就当他默许了,示意宝绘将雁捧出来,续道:“箭是郎君的,某不会拔箭,所以这雁也一并给郎君。”
她不想要雁,快离她远点儿。
这下,青袍和绯袍,以及那四个随从大眼瞪小眼,这位娘子也太会做事了,她轻轻松松一句话,这群猎雁人白忙活了,还得给雁拔箭。这脆弱易碎的生命,拔箭后直接放了这雁指定死掉,是以,他们还要给雁治伤。
此时日光摇落,大片大片的赤色与橙色交织,将枯草染深了,也在绯袍脸上楔了一片金色。
绯袍并不接雁,后面跟着的人也不敢上前接。
思夏不管他同不同意,向宝绘递了个眼色,然后绯袍怀里就多了一只雁。
青袍盯着她道:“哪家的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一会儿让赔钱,一会儿又说拿雁相抵,给了你雁,反倒又让我们给雁治伤。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他抬了抬手,他们的随从就将她二人围住了。
张家的随从也不甘示弱,可毕竟人少,且手上连个家伙式都没有,感觉无法对抗这么多人以及许多张弓并许多羽箭。
思夏可不想惹事,便道:“某不要钱了,雁和箭也都给了郎君,救或不救由郎君定。”
绯袍其实是有些难堪的,将雁给了一旁的随从,说了句:“天要黑了,回吧。”
青袍觉着逗弄这俩人实在有意思,此刻怎么乐意就此放手。
“两位官人请放行吧,”宝绘说,“我家娘子是……”还没说出来,被思夏撞了胳膊肘,闭上了嘴。
“正好,某想知道娘子是哪家的?”浅绯袍笑道,“五郎,你发发善心,让她蹭马,把她送回去吧。”
思夏鄙夷他这低级的逗弄。
绯袍忍无可忍,朝思夏道:“雁,某会放的,也请娘子不要再记着披风一事。”
言下之意,他就不陪思夏买披风的钱了。
他们正要离去,便听见嘚嘚马蹄声传来。
张思远是头次和程弘击鞠,打得算是酣畅淋漓,今日打了平局,双方的心情还算不错。
然而,张思远的目光逡巡在台上看了几遍也没见到思夏的人,心就碎成了八瓣,当即就出来寻人了。
绀青看到思夏,恨不得当场跪到她跟前叫小祖宗,没看到方才张思远极力克制的封魔样子吧,也真是跟着他的两人无能,就不会一人先回来报信?
张思远于思夏面前勒马,由于骑得太快,骤然勒马,马前蹄高抬,再落下时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
他跳下马来,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思夏,见她无事才松了口气。回首看着一旁的几个男子,再看看思夏紧张兮兮的模样,目光中的冷意似是给这初冬上了一层霜。
好巧不巧,他认识绯袍。
这位绯袍是四品折冲府都尉,叫廖以煦,字明昀,行五。是冯时瑛的挚友。
廖家都是文官,到廖以煦这里,十二岁靠祖荫得了千牛背身,后来又去陇右,还打过土蕃,去年调到京畿任折冲都尉。他二十多岁得此职,还是有些本事的。
廖以煦就觉着那青袍爱说嘴的习惯是毛病,遇见什么人都得逗上两句,如今好了,祸从口出,得罪人了!
他上前一步,给张思远见了个礼:“张郧公!”
张思远回了个礼,然后,那眼睛里蹦出来的光像是要吃了廖以煦一样。
旁边的青袍以为听错了,赶紧叉手行了个礼后,笑呵呵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还保证会把那只雁的伤给治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张思远扫了思夏一眼,垂着头,一副要死不活地样子,再看看廖以煦,神形俊朗,气质卓然。
他觉着一股酸味刺了鼻子,直冲了他天灵盖。
当晚回去后,他在书房闷了一个时辰,揉皱了一沓子平整的纸,之后便风风火火地奔了晴芳院,再之后,责了那两个随从二十杖,还让宝绘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
思夏两手搅在一起,不知所措。
张思远冷着脸道:“我问你几句话。”
思夏讷讷地点了个头。
“我给了你一册《仪礼》,你看完了吗?”
“……是。”思夏答得心虚。
她既然看完了,便是知道雁是忠贞之鸟了。张思远的肺有点儿疼。
他吩咐外头的人都散了,不许靠近屋子,然后,起身把门关紧了,再一回首,他诧异了,思夏竟然跪了下来。
那一刻,他的心有乱得很。
稳了稳心神,他说:“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敢给阿兄丢脸。阿兄提到《仪礼》,应该是想说《仪礼·士昏礼》中的‘纳吉用雁,如纳采礼’。确实是我的披风染了血,又想救救那只雁,没有别的心思。”
张思远看她说这话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心里稍微痛快点:“以前带你去骑射过,你肯定知道飞禽比走兽难猎,飞雁又是飞禽中难猎之鸟。这时又是初冬,少见飞雁,一只雁砸下来,你应该能想到猎者不是普通人,当着好几个陌生男子理论一只雁,成何体统。”看她垂下头,曲指扣案提醒道,“好好回话!”
思夏瘪了瘪嘴,抬头道:“这披风就穿了这一次,溅了血,太可惜。我是真的想让他赔钱的……实在是……”
“实在是那只雁太让你揪心了。”张思远替她说。
“……是。”
“是什么是?”张思远冷着声音道,“你还有理了?”
思夏木着脸摇头。
“你在家里随意一些无妨,可你在外面怎么不懂得保护自己,一件衣裳重要还是自己安全重要?”万一被那些人给……他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雁是个好东西,既是婚礼所用之物,但也代表着仁心。”她顿了顿,看他没什么怒色,这才继续,“我听说雁阵之中,会有老弱病残之辈,但身强体壮的雁会为它们捕食,照顾它们。我既可怜那只头顶飞的雁,也有仁心要救地上受伤的雁。不是常说‘乌鸦反哺’吗?飞禽给的启示值得我们学习,我有仁心,到哪里应该都……”
“巧言令色!”张思远漠然打断她。
思夏用手摸摸膝盖,已经跪麻了。真不幸,她生得太嫩,不是皮糙肉厚的主儿。
“我知道错了,不该和他们拌嘴引了误会,又差点让自己陷于危机之中。我让阿兄担心了,是我的不对,不干那些人的事,阿兄别罚他们了。”
“你想要索赔没错,人家也有意赔你。你倒好,为了一只雁说仁心……”他想跟她再扯几句道理,说着说着就不悦起来,冷嘲热讽道,“庙里有屈死的鬼,刀下有斩错的忠义身,怎么没见你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思夏可太冤枉了,她就是个小娘子,怎么管庙里屈死的鬼,刀下错斩的忠义身?一只雁砸下来,当时吓得不行,又想到和阿爷的往事,于是心疼得不行,是真想救救那只雁。这事她没当回事,转头就忘了,因为没放在心上,所以也没和他说。
可她太丢脸了!在外人面前“不矜持”,在兄长面前“不懂事”。
她丧着一张脸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我这当局者才清了,是我错了。”
她想起这屋子里有麈尾,就自行起身去取。她腿上的伤原本就没好,这一跪,又跪麻了,走路十分不利索。她将麈尾捧过来,又跪着举过头顶:“阿兄饶了他们吧,罚我一个就是了。”
这一副请罪的姿态做得妥帖又心酸。
张思远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将麈尾掷在案上,又将思夏扶起来,又说:“饶他们可以,不过你要切记,以后行事要小心。”
“我记住了。”
然后她因腿麻而站不稳。
张思远就势拉住她,往怀里一兜,随即,又弯身抄起了她,思夏惊恐地睁大眼睛,他却说:“腿上的伤还没好,别逞强!”
第四十一章
大随天胜十六年的上元节很快就要到了。
正月初十这日,冯素素又往郧国公府跑了一趟。她想在上元节那晚约思夏出门观灯。
她听思夏说,如果没有意外,张思远会带她出去夜游,她还听思夏说过,张思远不许她随意出门,除非他带着。
如果她能成功约到思夏,那么她就可以和张思远一起逛上元夜了。
国朝宵禁严苛,但是正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晚,长安城会解除宵禁,百姓可在城内各坊之间自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