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丛飞写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意思是凤凰只栖梧桐。
第12章
丛飞坐上南下的火车,几经辗转,十五号的黄昏终于入了香港。
姐姐来接他,她穿一袭乳白收腰套裙,和车站的人们挤在一起,衬得她既高贵又亲切,她眼中的爱怜像是千疮百孔后的希望,又像是一种母性的妥协。
幼苓一边走一边询问丛飞北平的事。到了一辆别克车旁,丛飞看见后座车窗,映着一段模糊的侧影,他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爸爸来了?
幼苓瞥了眼弟弟的神情,不动声色道:“你跟爸爸一起坐后头吧,今天我来开车。”
砰砰两下车门关上,车内只有他们三个人,蜂蜜色的皮座椅散出冷气。李成梧一身素黑长衫马褂,头发理得一丝不苟,他老了吗?好像并没有。
六年了,丛飞靠着车窗,极力抑制着仍是流下泪来,车驶上柏油道,窗外一树树紫色红色的花,将路一直烧到天尽头。
幼苓问:“这是怎么了?上了车也不叫人,倒自个儿先哭起来了?”
李成梧笑道:“想必是小少爷不想见我,我白来了。”
幼苓嗤笑:“是么,丛飞?是谁一周写五封信来着?”
李成梧递上一张雪青的丝帕,丛飞看看丝帕,又看看李成梧,忽地不知所措,干脆撇过脑袋,自顾拿袖子抹泪。
李成梧挪过去,拉下丛飞的袖子,自己替他擦起来,低声道:“别哭了,你姐姐还在这儿呢,你也不嫌丢人。”
冷香兜面,丛飞更加无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泣不成声地叫道:“爸爸……”。
李成梧叹口气轻搂住儿子,拍着他的背,像无数年前一样。
时局成全了重逢。
山麓巨大的黑影子后边,太阳渐落,一只鸟掠过去,将到尽头,在几抹红晕中留下一点黑影,它几乎要融进山的黑色区域,接着光色一暗,它飞进去了,天地迎来了夜。
幼苓有时从后视镜里看这对父子,有时看东边海面上初升的圆月。那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仰望的,高高远远的月亮啊,此刻,伟大远去,圆月小小的,朦胧一团,偎依在一棵棕榈树梢头。
在美国头半年,幼苓跑去新泽西读书,认识了个经济学者,又结婚了。李成梧带着儿子住在岛上的大别墅里,因为交通不便,卖了别墅又搬到纽约的公寓去。
有一年冬天,李成梧因为拒绝回台湾,被除了党籍,他自己非常高兴,仿佛多年的恩恩怨怨、是非纠葛都随之一笔除掉,他甚至跟丛飞聊起自己的葬礼,谁会来,谁不会来,哪个萍水相逢之人受过他的恩,哪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对他有恨。
一个清晨,旧金山传来消息,李成梧的大哥李成蹊突然病逝。丛飞不敢相信,说上星期大伯还给自己写了信。
第二天傍晚,纽约下起了大雪,丛飞哆哆嗦嗦地回家(他硕士毕业后去了中城的银行),一进门就骂起投资银行部的经理:“交代两个工作都这么难!除了能在周末订上21俱乐部的位置,他什么都不会!”
轻玉接过丛飞的围巾,一抖,雪簌簌落在地毯上。
从飞道:“对了,爸爸,我已经请好假了,筱苏哥今儿上午又跟我电话,一定要我们过去参加葬礼,他说这是大伯临终前的意思,我呢,跟姐姐已经说好了,您看您要不就给个面子,一道去呗。”
李成梧站在窗边,隔着玻璃看雪,也不回头,只笑道:“你这意思,跟我不去你们就不能去了一样,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且去,他不会晚上来找你们晦气的。”
“呸,你这说的什么玩意儿?”丛飞气道,“大伯最后都放下恩怨了,您就不能放下屠刀么?”
雪片绵绵不断扑在玻璃窗上,李成梧看见几十年前,北平城郊的潭拓寺,李成蹊启程去南京那个的清晨,也是这样的大雪。
1912年年初,天还未亮,李成蹊取了帽子出门,临到寺门口,发现三弟弟安静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他撑着一把崭新的英国伞,步子慢悠悠的,脸上显出他常有的柔和。
李成蹊回过身走到伞底下,低声道:“这次南京政府的妥协,不是革命不成功......”
李成梧接嘴道:“是为了蒙古和西藏的土地,为了诸多不革命者,为了避免内战,为了皇上和平逊位......”
李成蹊打断道:“行了,没人要听你演讲,我走后,北京这边,袁世凯很重要。你年纪还小,在这边,要好生读书。”
寺外一条被完全冻住的小河,暗蓝的冰,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愈发厚重,李成梧轻应一声:“嗯,知道了。”
李成蹊道:“回去吧,外边儿冷。”
一辆青灰的奔驰车停在河对面,大雪纷飞,古道上已经有早行的商客和军队。李成梧隔着河站定了,眼见着李成蹊冒雪走过石桥,上了车,奔驰发动机的声音消融在繁忙的古道上。
李成梧觉得自己是在别处看这幅场景,那么清晰,那么温柔,仿佛隔了很久的时间看这雪中的潭拓寺——屋檐、槐树、人声、雪花和奔驰车的影子,没有其他的言语,却是以后他回忆年少时,稀有的曾和大哥相依为命过的证明。
突然河面上嘶啦一声浑响,他侧头看去,冰裂了。
崭新的时代拖着沉重的前朝余孽,踏上北平城的第一条河,在浑厚的冰上,划开了1912年早春的第一鞭裂痕。
几十年来,乘势而上,他被权力和名望所纠缠,同时又被国家动荡的灵魂所纠缠,他处于罪与自罚的枷锁下,处于情/欲的迷梦里,处于政治与历史的幻象中,几十年来,他跟兄长、子女、朋友、同事、老师和委员长都争吵不休,当中有几个人,也被他用这些纠缠自己的东西,射杀过。
这几个人,都如李成蹊一般,越是亲密,就越是胶着,越是重要,就越是沉重。到最后,生而影不与君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君梦相接。
窗生了雾,李成梧抬手挨了挨,雾气化开一小块,雪越下越大,停不了似的,他道:“屠刀要在战场上放才有意义,偃旗息鼓的日子,不需要没有意义的妥协。”
丛飞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没有逼你去的意思。”他不知怎的忽然红了眼眶,厨房里飘来炖鱼汤的香气,他捏捏鼻子,问轻玉:“今天炖的什么?”
轻玉道:“菊花鲈鱼汤。”
“鲈鱼?”丛飞咕哝道,“呵,美国的鲈鱼!”
李成梧道:“别搁那儿阴阳怪气的,有你鱼吃就不错了。”他招招手,“过来,送你样东西。”
丛飞走过去,见李成梧的手搁在窗台上,指尖敲打着台面,窗外白茫茫的雪光一映,指甲像透明的薄玻璃。
丛飞不禁伸上去摸了摸,李成梧顺手拉住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方雪青的丝帕,轻轻掀开,只见一片鲜艳、绚丽、梦幻的红色——三颗糖炒山楂。
“哪儿来的?”
“今儿跟着王老司长去了趟下东区,见一辆餐车在卖。”
轻玉见了,叫道:“吃完饭再吃!甜的吃了吃不下饭!”
丛飞忙捡起一颗塞进嘴里,白砂糖粘着上颚,酥皮裂开,绵腻的果肉溢满腮帮,酸甜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退思园,正从那条竹纹雕漆长镜中走出来,回头一望,没有繁华,没有热闹,没有荒唐,没有奸/淫,也没有起起落落,聚聚散散,冷冷清清,没有落败,没有萧条,人间物事在镜中轰然坍塌,熔化成一圈圈涟漪,像一个真正的大湖,众色混杂,众波层层,他和他的故事又能激荡起什么呢?
渐归于平静后,镜中映出久远的,他给他取名的那个下午,薄卵色的床帐,冰花般的冷香,光轻拍着镜面,帐和香便在镜中浮动着。光阴是那么脆弱,唉!等他们都进了坟墓,那个下午,这段故事,就永恒了!
作者有话说:
调整了一下章节,被封得心累。别克、奔驰是那个时候高官富商常坐的车,私以为别克的更漂亮。在想要不要填一首词,你们看完了要给我评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