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知灵能从屋子里出来下地行走的时候,已是大半个月后。
夜息一个人坐在北边的朝暮湖边吹笛,还是那首《离思》,安知灵很小的时候,听安悦音吹过。
转眼已快夏末,她身上披着一件斗篷,在他身后站了许久,等笛声歇了才缓步走近。夜息见到她微微皱眉,显然不高兴沐雨放她一个人走动,但到底没说什么,只起身带她去一旁小丘上的凉亭。
她这段时间醒醒睡睡,他这边也是许多事情要忙,算起来,出事后两人这才算第一次好好说话。
“那天可是吓到了?”
“没有。”
夜息以为她逞强,又说:“没什么要问我的?”
安知灵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问:“吕道子是你杀的?”
夜息脚步一顿:“怎么说?”
“我去看了尸体,没感觉到他魂魄存世的痕迹,可见是叫人特意抹去了。你是寿宴那天动的手,又叫司鸿替你遮掩了形迹。”自从知道司鸿的立场之后,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徐少君为何会出现在乡宴上,瑶池会里他何为会替自己隐瞒行踪,南乡的花园中又为何拦下自己。
安知灵道:“加上那日他一进来先问白月姬要解药给你,我就猜他应当在替你办事。”
夜息侧头问道:“所以你认定他不会杀你?”
安知灵故意转了转眼珠慢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那儿总不会眼看着他杀我。”
夜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随口道:“对了,栉风说要谢你。”
安知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大概说的是出事那天自己让赵婉婉暗中将居主令送去给他的事情,听说也正是如此,才叫他顺利调动了南乡未卷入其中的人手,迅速镇压了四乡的残部。想到此,她倒记起赵婉婉来,顺口问道:“婉婉没事吧?”
“听说被她父亲禁足在家,”他瞥见她低声笑了一下,也跟着笑了笑,“你倒是认识了几个不错的人。”
“都是因为你。”安知灵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说,“白月姬有句话没说错,我在这地方能活成这样确实是仰仗你,否则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夜息心中一动,他看着眼前的人有种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长大成人的感觉。但他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生出了几分惆怅,若是可以,他希望她一生无忧无虑,住在无人居也好小杜山也好,他可以小心庇护她,正如安悦音当年竭力庇护自己。
他忽然道:“你想看看我的如是境吗?”
安知灵微微一惊,像有些茫然:“白月姬说天下没有如是闻……”
“有的。”夜息抬眼看了过来,“但用过之后,你或许会忘掉一些事情。”
“忘掉什么?”
“因人而异。”
“白月姬说过是我杀了他……”夜息背过身,并不催促:“他走得时候最挂念你,或许你会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安知灵不作声,过了许久突然冷不丁地问:“楚桦江上为什么布那个鬼婴的幻境吓我?”夜息没料到她忽然提起这个,神色一僵,过了半晌才道:“想支开你。”
“哼。”安知灵肯定地说,“你那时候讨厌我。”
“没有。”他下意识地矢口否认,语气有些僵硬。
安知灵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我要回去想想。”
***
谢敛在晓初寺住了小半个月。
那天花宴死后,十三巷见雇主已死,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带人撤离。谢敛简单安置了她的尸体,又带其他人从荒草乡离开。这回路上果然没有其他波折,很快就走了出来。
周斯还在晓初寺等待,见他们回来自然喜不自胜。谢敛本想将众人一送到乡外便独自折返,但夜里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到第二日才停,一场雨后山间雾气愈大,他手上的夜枭锁已经淡去,再想进乡却是寻不到路径。
他在山上耽搁了几日,雾气始终没有散去的势头,更不知里面到底如何。武厉他们在山中修养,眼见着拖了十几天,谢师兄还是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一时面面相觑,也不敢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敛自然也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只能留了封书信交给净尘,托他将信带去乡里。
“谢施主怎么想到找我?”小和尚听了他的来意,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问他。
“我知道你有办法。”谢敛又取出这几日随身带着的发簪一并交给他,“若是方便,请将这簪子一并转交给司鸿。”
净尘看着那发簪一愣:“花宴姑娘去了哪里?”
“西霞口峡谷处临溪有一棵桃树,”谢敛淡淡道,“在那儿可以找到她。”净尘听后沉默片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伸手接过那封信:“贫僧尽力而为,谢施主莫要抱太大希望。”
谢敛点点头:“多谢你。”
寺外几个师弟已经收拾好行李整装待发,谢敛与他告辞跟着跳上马,最后看了眼远处浓雾弥漫的峡谷,终于牵着马绳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回山约三月有余,夏去秋来,转眼已快入冬,乡中终于传来音讯。
卫嘉玉亲手将信交到他手上,几分欲言又止。谢敛来不及多想,拆信发现竟是夜息的手笔。信上内容不多,薄薄一张信纸,不过几行,转眼便能读完。他却好似没有看懂,读了几遍才将信转手递给身旁的人。
卫嘉玉接过来看了一遍,信上说:荒草乡这几年将会封乡,不再欢迎江湖人士出入。而安知灵此前受了重伤,虽已无恙,但还需寻医静养,已在半个月前离乡,行踪不定。其余并无多话。
他看了眼身旁复归沉默的黑衣男子,清咳一声:“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谢敛心中思绪纵横,一时难以理清,卫嘉玉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让九流替你留意一下,若有消息再告诉你。”
“恩,”他低低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多谢师兄。”
“年前你就待在山上,静心修养。”卫嘉玉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她若有心,自然会来找你。”
谢敛这回沉默得更久,但到底还是点点头应道:“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六一快乐!
第102章 棠棣之华一
年末将至时,山上忽然空落了许多。早课后,谢敛回去的路上,正遇见明孺。少年见他回来老远冲他招手,谢敛看了眼他身上的装束,开门让他进来:“准备下山去了?”
明孺点点头:“下午就走。嫂子来信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看了眼谢敛的脸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赶忙说:“嫂子说啦,你今年要是再赶不上年夜饭,她就跟你断绝关系!”谢敛闻言笑了起来,松口道:“再过几天吧。”
明孺总觉得他自回山上之后,总有些心不在焉,有心想问问这半年来出了什么事,但看这他的神情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末了只叹了口气道:“尽量早点吧,年末事多,再加上嫂子生产完身子弱,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有些出乎谢敛的意料之外,要是明和同谢谨听了,想必也会大感安慰。他微微一顿,还是许诺道,“等我将手上的事情做完,最多十天,也就回去了。”
其实临近年关,早已没什么非要在年前忙完的事情,他这样拖着不愿下山,不过是想着卫嘉玉那句“她若有心,自然会来找你”。
但那个人哪儿有心?
谢敛十日后去同卫嘉玉交接手上的事情,顺道辞行时,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好,山上无事,你在家多住一段时日也无妨。”
谢敛点点头,没应声。等他出去,里间出来个抱着一叠书册的小书童,见卫嘉玉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桌案上放着一份今早九流刚刚送到的信件,提醒道:“师兄不是说要将这信给谢师兄送去,可是忘了给他?”
卫嘉玉从桌上将开过封的信纸抽了出来,放到烛火上烧了:“不用了,已经没什么要紧了。”他说这话时,脸上难得显出一丝笑来,叫人好奇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九宗离长安不远,快马加鞭,不用一日就能赶到。谢敛不急着赶路,头天下午下山,第二天中午进城,日渐西垂才到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