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香(76)

云皎听此,再也忍不住的插话:“可是即使这样,你还是会消亡的……”

云初末忽然扭头瞪了她一眼,警示的意味非常明显,云皎被他看得心虚,很不服气地又退了回去,不满的撅着嘴,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云初末为了挽回生意,对霍斩言笑得纯良无比,他敲着手里的扇子斟词酌句,慢慢道:“其实在下还有一项异能,能够帮助死去的鬼魂画骨重生,送他们回到过去的人生里,弥补从前留下的遗憾。”

霍斩言闻言,淡然的眸光一闪,他望向云初末,表情中染上了些许热切,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欢喜:“若……若是我肯拿魂魄来交换,是不是就可以……救回她?”

云初末摇了摇头,声音娓娓道来:“每个人从他出生时起,便已注定了结局,即使回到过去,也是无法改变。”

霍斩言眸中因欣喜而绽放的光彩逐渐黯淡下来,他抚摸着手中的骨笛,细不可闻地勾唇笑了,清浅的声音缓缓道:“过去的人生,我已不愿再去纠缠,唯愿能够看她一眼,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也就罢了。”

云初末默默注视着他,片刻之后,由衷道:“霍楼主,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霍斩言自嘲般冷哼了一声,聪明么?有时候,正是聪明的人,才会做出愚蠢而悔恨终生的事……

云皎的神情惋惜凄楚,她看向了霍斩言,既有同情又有感叹,其实云初末说得很对,在这一百多年来,霍斩言确实是他们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从前来找他们画骨重生者,大多是想借助重生回到过去,弥补人生中未了的遗憾,可是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那些人即使回到过去,也终究无法从头再来,不过是将绝望的人生再次走了一遍,殊途同归,不一样的路,却推向了相同的结局。

其实那样的人生,他是不想再经历了吧。从出生时起,便注定了绝望而短暂的人生,他的每一天都是在为了别人而活,活在刀光剑影里,活在阴谋算计中,脑中时刻绷着紧紧的弦,一刻也不曾放松。

可是,这般的坚忍不懈,换来的却是一场空无的镜花水月,而他的人生,也在这样的寻寻觅觅中,在这样的苍茫无措里,画上了最终的句点。蓦然回首,一切恍如幻梦,浮生幻梦,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永恒?

一场精妙绝伦的算计,他将所有人都拉进了棋局之中,信手拈来,自以为是的掌握全局,却不成想,人人生而有情,就连冰冻雪藏了真心的他也不能例外,谁能在那般炙烈疯狂的爱恋中保持冷静,谁能在那般不顾一切、无私无求的深情中,始终无动于衷?

有时候她甚至想,或许霍斩言不是无情,反而是太有情了,所以才会被执念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最终走上歧途,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本身就是一盘棋局,每个人都是上面的一小粒尘,算计了别人的同时,自己又怎么可能置身度外?不过是演了一场可悲可笑的折子戏,害苦了自己,还连累了别人,留在命盘之上不过寥寥数笔。

佛家常说,有因才有果,某些时候,这句话也算有些道理,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会遇到什么样的人,身处怎样的环境,就会容易导致怎样的选择,从而走向怎样的人生。

所以人这一生,最难克服的敌人是自己,正如霍斩言,得到灵珠又怎样,天下无敌又怎样,最后不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执念之中?他那么多阴谋诡计,却终究逃不过一颗爱她的心。

金光粼粼的江面,流水依旧潺潺,霍斩言站在岸边,握着手里的骨笛沉默无言。云皎见此迈步走了过去,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江月楼里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么?”

霍斩言侧首看了她一眼,默默的点了点头。云皎微微蹙眉,又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回去呢?他们……一直都在等你……”

人一旦死了,魂魄便会归于忘川,而那些对现世有着深深眷恋的人,因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灵魂便会滞留在阳世,就像霍斩言,就像江月楼里的所有鬼魂,以一缕孤魂飘荡在人世间。

可是,异世中的鬼魂想要留在阳世,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若不是感知到霍斩言的存在,江月楼的那些人是撑不到今日的吧,他们死守着山庄的每一片废墟,不过是想让自家楼主回去看上一眼。

霍斩言闻言,黯然的转过了身,他的头微微低着,声音温凉如墨:“是我对不起他们,没能带给他们安宁的生活,还将杀戮招致到江月楼里去……”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清淡的笑意,似是自嘲悲凉般:“不过,再多的是非恩怨,很快就能解开了吧。”

云皎望着霍斩言,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灵魂终究会消散在幻梦长空之境里,倘若这世间没有了他的气息,江月楼的那些鬼魂自会散去。他不是不愿意回江月楼,而是因为愧疚不敢回,身为楼主没能保护好江月楼里的每一个人,却还将灾难祸事招引回去,就这样一边翘首以盼,一边避之不及,整整三十年,执念依旧。

“可是……”想起玉娆当日陷身火海的场景,云皎不由心中悲悯:“你想过玉娆没有?”

霍斩言一愣,他只怔了片刻,又静默的垂下头去,缓缓拿出一个玉瓶来,转身交给了云皎:“待我消亡后,烦请姑娘将此物还给她吧。”

云皎哑然一笑,伸手将玉瓶接了回来,迟疑片刻问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么?”

霍斩言的眉目清淡,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绕过云皎朝向树林里走去了。

进入幻梦长空之境,正是找到霍斩言的第二天,按照霍斩言的要求,他会以鬼魂的身份出现,陪伴萧萧走完最后一段人生。

天水涯匆匆一战,萧萧并没有死,而是忍着伤势去了碎云渊,那是位于西北的一座山峰,陡峭险峻,人迹罕至,山林中尽是野兽虫鸣之声。

当日卓鼎天率人攻上神火宫时,萧孟亏在决定玉石俱焚之前,曾经嘱咐过她,说那座山崖之上长着一株红梅,他心上的那个女子最是喜欢,所以让她好生照看,千万不要让它枯死了。

于是萧萧辗转数百里,从山脚下浑浑噩噩的走了好几天,终于来到了碎云渊的峰顶,然而到达峰顶之时,她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望着光秃秃的山崖哽咽出了声。

阴寒湿冷的碎云渊之颠,到处皆是玄青如铁的岩石,哪里有什么红梅?萧孟亏,她的师父,那个为武林正道唾骂的恶魔,在临死之前却编出了那样的谎话,将她骗出神火宫,从而保全了她的一条性命,即使他曾经残忍冷酷的对待过她,却在人生的尽头,向她流露出了最为真挚的温情。

望着不远处痛哭的女子,云皎不忍心地皱了皱眉,由于他们都隐去了身形,所以就连声音也不会被人听到,她走到霍斩言的身边,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其实神火宫覆灭的那天,萧姑娘是准备来碎云渊的,并不是奉命杀你……”

霍斩言听此一愣,精致清冷的眉目中似乎掩藏着愕然和震惊,他没有说话,却转过头注视着萧萧,神情中的悲凉和忧伤更胜。

面对这样的情景,云皎更是忍不住叹息。其实以霍斩言的智谋,若当时不是情况紧急的话,他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破绽吧。

神龙教教主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也从来都不知晓他的那些阴谋算计,即使他是威震江东的江月楼主,对于神火宫存在一定的威胁,可是当时中原武林联合攻打,神火宫岌岌可危,神龙教覆灭已成定局,在那样的情况下,萧孟亏又怎么可能派萧萧去刺杀于他?

可是那时候,霍斩言眼里心里全是圣灵珠,费尽计谋盘算着的,也是如何赶在卓鼎天之前到达神火宫,他只知道萧萧不知好歹的拦住了他的去路,殊不知她不顾生死的与他动手,为得却是在萧孟亏爆出玉石俱焚的力量之前,救下他的一条性命。

这个性情偏执的姑娘,即使知道先前被欺骗,即使知道自己不是霍斩言的对手,还是豁出性命的拖延时间,她没有告诉霍斩言神火宫将要发生的巨变,也没有告诉他,这般的苦苦纠缠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对那时的她来说,爱或不爱,救或不救,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再也与霍斩言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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