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柳昭汉道：“大哥，你相信我吗？我在京城，我也不会掺和这件事。”
“我相信你，”柳昭汉道，“但我不希望你为二叔犯的错承担后果。”
代父顶罪，与父同罪，这种事柳昭盛可能一拍脑袋就做了。
当天夜里，从沙州来的信使快马赶到，送来柳家的家书，一共三封，一封是柳昭星所写，一封是柳照珠所写，一封是柳昭盛母亲所写。
柳昭星在信里把京城的兵变言简意赅说了一遍，一切都在柳昭汉的意料之中，信的最后，柳昭星说自己将随皇帝北上，希望柳昭汉早日平定安西。
柳昭汉把两个弟弟叫到跟前来，将另外两封信分别给了他们，也将柳昭星写的这一封给他们看。
柳昭瑞看完还是忍不住流了泪，因为这封信确切告诉他，他的父亲真的死了，绞刑，也作为乱臣贼子被掩埋于荒山，死得透透的。
柳昭盛宽慰地拍拍他的肩。
柳昭瑞撕开信封，一边揉去泪水一边看柳照珠的信，看完以后他哇一声扔开信笺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边哭边喊：“姐……”
柳昭汉和柳昭盛都朝信笺上看，柳照珠也是将京城的事写了一遍，但比起柳昭星点到为止的简略言语，她的行文如洪水，滚滚而来，直接又残忍。
柳广泰在宫中被挑断手脚筋，被绞死时是个残废，这种事情她也直白地写出来。
她已经安抚了另外两个弟弟，只剩柳昭瑞，希望柳昭瑞铭感圣恩，且记父亲是天命已到，水到渠成地离去，不必过多念想。
她还说京城内死在柳家马蹄下的人命无数，柳家为此已经赔得棺材本都快没了，希望柳昭瑞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立大功，日后好得些赏赐回家。
最后她说，她将南下，投入定川长公主麾下，为自己没能阻止的过错赎罪。
柳昭盛母亲的信只有寥寥几句话，一眼扫过去后他唇角一僵，丝毫不意外地叹息一声。
柳昭汉看了一眼，仿佛在纸上看见了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喜庆景象。柳昭盛母亲和柳广南一向不和，如今柳广南被判死，她直言自己吃得香睡得好，早就想体会罗家那帮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快活心情，终于盼到了，就可惜家里赔得快没米下锅，但是粗茶淡饭她也吃得和山珍海味一样。她要柳昭盛不必牵挂，安心为国效力。
收到家书以后，柳昭瑞捧着想了一夜，天亮以后，他走进柳昭汉的书房，下决心道：“大哥，我不回家了，我们要继续打下去！”
柳昭汉点点头。
这一天午前，柳昭汉以锐不可当的六千精兵强攻庭州，一举杀光守城的五千图尔将士，只是翻遍全城，直到太阳落幕，他们都没找到柳温卿的人影。
南征一
一路南下，兰希彦和她的大军在出发后第五天就没碰到晴天，到哪里哪里就刮风下雨，官道早在冬天时被浇得泥泞，后来又碰上梅雨季节，即便工部尚书兰煜尽心尽职，还时常自掏腰包，各地官府也还是无力修葺。
路，该烂还是烂。
大军历尽艰辛，行至春汀城时，才知当下战况，南武城城破后，宛州城、朗江城、辰州城接连失守，敌军已逼至丰裕县郊外。
丰裕县是隶属辰州的最后一个小县，敌军若想走近道继续北上，需得将这个小县城踏平，而敌军确实正有此意。
兰希彦安排大军在春汀城驻扎，并命令全军即刻备战，不得松懈。随后，她挑了几个人，带五千精兵，马不停蹄赶到已经快跑干净的丰裕县。
丰裕县靠着县令和一群宁死不离故土的百姓在死守，每个人都不愿后退，就像宛州城的百姓退到朗江城，再与朗江城的百姓退到辰州城，再与辰州城的百姓退到春汀城，一退再退，故土已远，终究无路可退，他们于是伫立原地，做好死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的准备。
丰裕县县衙外，县令郝南跪拜在地，对着穿戴玄甲的虬髯大汉翟达涕泗横流道：“将军，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卑职可要背上叛国骂名啦！”
翟达默默回头看一眼身后，俯身拎起县令的后领，给他指灰头土脸张望天色的兰希彦，“看见没？这才是来救你的大将军。”
县令僵在原地，连泪水都止住了，一脸愕然地望着兰希彦。
兰希彦低下头，贵不可言的面容上露出善意的笑容。
然而，县令一翻白眼，直接倒地不起。
兰希彦道：“他这是怎么了？乐昏了？”
一旁的李剑琴扯扯唇角道：“大将军，他这哪是乐昏啊？他是觉得自己真的死定了！”
兰希彦眨眨眼，恍然大悟，“噢……”
因为来的将军不是男人，是女人。
县令昏过去了，兰希彦只能找别人问话。整个县衙里没几个人，师爷和捕头捕快已经带着一家老小全都跑了，剩下一个跛脚的厨娘，还有两个垂垂老矣的小厮，一个哑巴，一个眼瞎。
兰希彦从厨娘那里知道，县里还有一百一十二人，六十三个男人，四十九个女人，除了县令，这些人岁数都已过五十，这两天都在南面的县门守着等死。
兰希彦随即往县门去，当地百姓远远一看见大量的人马，都呆了好久，待人马逼近，他们沧桑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玄甲军——这是本朝的军队。
兰希彦推了翟达一把，“你去当来拯救他们的大将军吧，劝他们去春汀城。”
翟达惊讶道：“这、这不好吧……”
兰希彦顾着环顾四周，“没什么不好，得早些让他们离开这里，去吧。”
翟达暗叹一声，“大将军，是那死县令有眼无珠，你可千万别放心上。”
李剑琴也道：“是啊，大将军千万不要把这种井底之蛙的话放在心上，我们都很敬佩你的。”
陇西八仙随钱如金来投军，起初对这位长公主的能力有些怀疑，一路走来，眼看着她将军中事务处理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赶路之时还不藏私，为属下指点剑法，训练小兵，一人身兼数职，其深厚的本领和坚韧的心智都令陇西八仙大感钦佩。
兰希彦无奈叹息，“你们说得我好像有多小气一样。这叫策略，策略，懂吗？翟老大长着就是一副能让人信服的将军样，他往那里一站，百姓都会听他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浪费时间浪费口舌去让他们相信我这个女将军？有什么用？”
下属太在意上司的心情实在令人烦恼。
翟达拱手道：“大将军高见啊！”
兰希彦咬牙道：“那还不快去把他们弄走，等着敌军打来给他们挖坟啊？”
“是！”
翟达下马去招呼百姓。
兰希彦跃上县门，看见一筐筐石子，大小皆有，想也知道是老人们捡来准备抵抗敌军的。
她回头往下面看，百姓们半哭半笑地朝翟达跪拜，把他当成天降救星，活菩萨。
李剑琴道：“大将军，世人终会记住你。”
兰希彦勾起唇角，“你也护送他们到春汀城去，再让前锋将军调三万骑兵过来。”
李剑琴一愣，“大将军是想守住这里？”
兰希彦转身看向南方，脚下的官道蔓延至尽头，两边的山林诡谲寂静，只有秋风扶叶的窸窣声响，听来叫人心平如荒。
“大晋的国土，从这一刻起绝不失守。”
……
百姓都被带走后，兰希彦让翟达带人守住县门。
天际乌云密布，看起来又要下雨，兰希彦心里有股蠢蠢欲动的不安。
翟达站在县门上，干巴巴看着前路的寂静好久，嘀咕道：“大将军，敌军会不会不来了？”
兰希彦目光如炬，远望四面八方。
“敌军肯定会来，而且会在下雨的时候来。”
“为什么？”
“你怕雨吗？”
“怎么可能怕雨？就是这雨下不停，我浑身不自在，人都要发霉了。”
翟达是陇西人士，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南方，越往南，他和一干伙伴就越不舒服。
“那你就输了，你要知道我们一路走来的这点雨，对于歧音人来说不算什么，再过一两个月，宛州城南武城的雨能把你淹死。他们笃定丰裕县只剩老弱病残，一场雨来，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吞并丰裕县，备战春汀城。”
翟达默默倒抽冷气，他们陇西八仙本是想北上，北方他们熟悉，越北越熟，沙漠戈壁雪山都混过，完全不怕。但有个傻子提议说还没去过南方，借此投军的机会去南方玩玩也好。余下七人无知地心动了，于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