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发现，那少年竟不在了。随手拿起一方简牍扔向吵闹的书桌。黄鹂受惊，扑腾着翅膀慌忙飞走了。
走到小溪旁，掬了捧清水洗了脸后，白九才算有了精神。抬头望向那散发着刺眼光芒的太阳，他忽然觉着，世间的日子，过得真的好快。白昼与黑夜，春夏与秋冬也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情罢了。
是时候该去散步了。
这一次，他选择的是，逆流而上。
他很好奇那个被世人叫做怪物的小少年现在如何了。身体是否恢复了？没了双手，以后该怎么办……
一路思量着，很快他便走到了溪流尽头的小湖前。
他在湖旁岩石上坐了下来，抬头望向辽阔的天空。几只老鹰呼啸着翅膀掠过，惊起落叶纷纷。
湖中的千年梧桐热情地朝他招呼着。
白九问梧桐：“你可见到一个少年？”
“少年？”梧桐苍老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着。
“一个缠着白麻布的小少年。”
“哦。见过。”
“他在哪里？”
“就在我的身体里。”
“哦。那，他还好吧？”
“他很害怕。”
“害怕？”
“对。他怕你会杀了它。”
“我不会。”
“我知道。它已经死了。”
“死了？”白九不解。
“他把它带到这里时就已经死了。”
“它？是谁？”
“一只被拔了毛的鸡。”
“……”
第49章 姜离（下）
此后的日子里，白九每天都会到湖边坐上一段时间。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个白昼。不说话，不寻找，什么都不做，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在第七个日子里，白九一如往日朝山洞的的方向走去。却发现，平日里他坐惯的地方，早已被人给占了位。
他也不生气，只是在临近的地方挑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
余光里，他看到那个占了他位置的麻布少年盘着腿，抱着一只泛白的野鸡尸体，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的梧桐。
“他怎么了？”白九问梧桐树。
“他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小九死了。”
“小九？野鸡的名字？”
“对。”
“……”白九的心情，很复杂。
他靠了上去，指着少年怀中的野鸡，问：“如果有人告诉你，有一个很厉害的坏蛋要杀了它，你会怎样？”
少年迷茫的目光滞了滞，突然狠声道：“杀死坏蛋！”
“可你打不过他，你会死的。”
“没关系的。只要能保护你，就算死也没关系的。”少年抱紧怀中野鸡，黑曜石般清澈闪亮的双眸里，柔和得宛如身前溪流。
白九怔了怔，感觉此刻世间的空气凝滞了般，使他难以呼吸。良久，收回心神的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呢喃道：“可是，它很强大。它足以自己杀死那些想害它的坏蛋，不需要你牺牲自己去保护它啊……”白九叹息着，望向那个怀抱死鸡，双目迷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还妄想着保护他的少年笑了。
十年来，白九从未像这一刻那般开心过。他深信，姜离就是鱼儿！是鱼儿回来找他了。只是，他神志不清，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就把野鸡当作是曾经的鸟儿。不过，没关系，回来就好。只要回来了，一切都好！
尽管白九努力地克制自己，不想自己的某个过激举动惊吓到他。可不觉间，他竟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傻子，笑得像个疯子。
抹了半天眼泪，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的白九当即决定，把家搬到这小湖旁，他要永远陪着他，再也不要与他分开了。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人类还没找到苟且偷生的姜离，姜离却因为不慎失足，掉下万丈悬崖，被兽骨刺破心脏死了。
那一日的白九坐在岩石上等了好久都不见姜离出来，就问梧桐树。梧桐树告诉他姜离早就出去了。可能是因为肚子太饿了，神志不清的他又不喜欢吃白九给他的食物，便本能地到外头找吃的。因是游出去的，一时间白九也没发现。
幸好梧桐树的根系伸得够远，知道姜离去的大概方向。只是，白九赶到时，一切都晚了。就像十年前一样，尽管白九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事发地，可姜离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就不活了。
白九疯了。
所谓乐极生悲，亦不过如此。
他抱着姜离的冰冷的尸体无助地哭喊着，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能够把他救活。
想他白九生而为神，力量强大到足以毁天灭地，却独独救不回一个想救的人。
若是此刻有人告诉他，他的死能救活怀中之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
可是没有，他亦死不得！他是凤凰，他只会浴火重生，不断地浴火重生！
可就算他浴火重生一千次，一万次，姜离死了就是死了……
心中的怨恨与怒火战胜了以往的所有理智，悲愤交加的白九，将所有的怒火撒到了蛇村上，撒到了世间所有生灵的身上。
若是没有蛇村村民的逼迫，若是没有世人的欺骗与孤立，姜离怎会死？小白又怎会离他而去？
那一夜，蛇村近千村民被熊熊烈焰吞噬，世间万物，皆为父神的愤怒而颤抖。
此事很快便惊动了闭关修炼的女娲。
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娲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白九，问他为什么纵火烧村？
白九红着眼冷笑：“不为什么，只为了我高兴！”
女娲气极反笑：“生而为神，你不福泽苍生不打紧，竟为了一己之私而屠戮生灵！这与恶魔有何区别？”
“恶魔？哼！你告诉我，何为神？何为魔？何为善？何为恶？我与小白生于神降之渊，避世而居，不曾伤世间生灵半分，可你造出来的人呢？一次次地欺骗，侮辱，伤害，甚至杀死我的小白！你说我是魔，那你又是什么？至高无上的神，对吗？你以为你是谁！也敢对我评三道四！吾以父神之名，诅咒汝等，永生永世，禁情禁欲，不得干涉任何世间之事，不得踏入世间大陆半步。否则，必遭雷霆万钧，形神俱灭之谴！给我滚！”白九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九个脑袋伴着熊熊烈焰一同喷出来的。
如此强大的力量，对曾经经历过妖蛇之祸的女娲而言并不陌生。可一向自大的她对此并不为意，以为自己这十年来的修炼，多少是有点成就的。扛下皊凰的攻击，是没问题的。
可她低估了父神心血之精的强大，不稍顷刻，她所凝聚的防护结界便被灼热的火焰冲破。被烈焰焚烧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与痛苦。
“尊上！尊上且慢！”闻讯赶来的羲皇氏挡在女娲身前，想不到该如何称呼白九，便用这世间最尊贵的称呼来叫。
“又是一条不知死活的蛇！”白九收回灼焰，满是戏谑地看着羲皇氏。
“尊上，妹妹年幼无知，冒犯了您，我这个做兄长的罪该万死，求您放过她吧！她所犯下的罪过，由小的来承担，尊上要我们滚出世间大陆，我们立刻就滚出去，永不入世！”羲皇氏强忍着被灼焰焚烧后的腐骨噬心之痛，颤抖着跪在地上磕求道。
“你承担？你承担得起吗！”白九握紧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羲皇氏，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突然想到了个不错的主意，他不想杀女娲了！他伸手将跪在地上的羲皇氏吸了过来，掐着他的喉咙，道：“你一定很爱你妹妹吧！为了她，愿意承受所有她承受的痛苦。想来你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小白也是！他愿意为了我用生命去对抗明知对抗不了的恶兽。为了他，我努力把自己变得善良，美好。为了他，我愿意原谅整个世间。只要他活着，我可以什么都不追究。可是呢？他死了！被你们弄出来的破泥人给害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哈哈哈哈……你说可不可笑？既然你想代替她承受所有的惩罚，那么，好！我成全你！”
“不一一！”趴在地上的女娲，看着羲皇氏在白九手中顷刻化为灰烬，绝望地凄声大喊着。
听着这叫声，白九从未如此解气过。十年了，终于可以让罪魁祸首也尝尝这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了。
看着女娲眼中的痛苦与悔恨，他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