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白九选的是顺流。
他一路悠闲地走着,聆听鸟儿晨起时扑腾翅膀的喧闹声和林中野兽的追逐打闹。
这样的情景,一如往昔神降之渊,安详且静谧。只是身旁少了个人,没了倾诉的对象。
他好想将这些年来在世间大陆的所见所闻说给鱼儿听。有趣的,无趣的,可笑的,可悲的……一大堆的话。
他几乎每日都在幻想着他们重逢的场景。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他。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近乎变态的苛刻。把从人类那里学来的行为举止,礼义廉耻烙刻在灵魂的深处,把自己变成世人眼中最温良美好的样子。
“站住!你这小兔崽子!忍你很久了!”
刚看到村子的白九,听到村里发出一声怒吼。不一会儿,一个缠满麻布的瘦弱身影从草堆的屋角窜了出来,直奔村口。身后,是一群拿着木棍锄头拼命追赶的青壮村民。
那孩子的运气似乎不甚好。刚跑出村口没几步,便被自己给绊倒了。
辛苦赶到的村民喘着气迅速将他围了起来,边打边骂:“狗娘养的小野种!教你偷蛇!老子把你这遭人腻的小蹄子给剁了,看你还敢不敢偷!”
入世多年,类似的事情白九见多了。
苍生万物之间的因果报复,他一向是只看不管的。所以,纵使那少年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也只当作看不见,走了过去。其中不乏认识他的人,朝着他匆忙地挥手打了个招呼,继续加入虐打少年的人群中。
“白先生,您来了!”村边茶肆的小二热情地朝他招手,白九顺从地朝他招呼的位子走去,坐下。
“这可是刚冲上的白茶,新鲜热气,喝起来刚刚好!先生这会儿是来巧了。”小二边倒茶边聒噪道。
“方才进村,见一群人在追一个孩子。”白九轻闻了下氤氲的茶香随口道。
“这哪是孩子!那是只怪物!”小二答口道:“村西姜家的,这不又跑出来偷蛇了。”
“怪物?”白九抿了口茶道。
“先生您说,这人啊!总该是要有点感恩的心的。若那心没了,不是怪物,那是什么?”小二道
白九呷了口茶:“说说。”
“那怪孩儿本是姜家老头捕蛇时从蛇窝里捡回来的。初时也就两三岁的模样。据说,刚捡时全身是血,皮都没了,却还活着。姜老头儿念他可怜,就把他给收养了,囫囵取了个名字,离。好养歹养的,竟也把他给养大了。就是神志不大清楚。也就过了一两年的光景吧!那小子身上突然长出了许多白森森的鳞片来。可把姜家夫妇给吓坏了,就是村里的巫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姜老头许是觉着反正也不影响他干活,也就不管了。直到有一天,姜家两口子一夜之间全死了,皮全都不见了,只剩那怪孩儿满身是血地躲在角落里,大家才明白,这哪是什么小孩!分明是只剥人皮的怪物!大伙儿合着力把他抓了起来,本想着趁他还没长成,把他烧死算了。却不料让他给逃走了!这不,逃走了还不打紧,他还天天跑回来偷蛇!你说气不气。”
“着实气人。”白九幽幽然说着,呷了口杯中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白茶,道:“那之后还有发生类似的命案么?”
“这倒是没有。”小二道。
“就没人怀疑,那孩子既是怪物,为何达到目的还不逃,非要跑回来等人抓?”
“天知道呢!依我看,那怪物神志也不大正常。整天傻乎乎的。”店小二说着,见有客人来,便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吃饱喝足的白九,依着惯例留下相应的白贝就离开了。
白九逛了圈集市,用白贝换了些新鲜的果蔬,便踏上了归途。
只是,这一次路过村口时,他特意分了心,留了神。发现那少年已经不在了。沿着猩红血迹在泥泞路上拖延的痕迹,他似乎看到那个缠满麻布的瘦弱少年满身是血地被人拖走的模样。
循着鲜血的味道一路向前,在一个满是泥泞污垢散发着恶臭的深沟里,他找到了那少年被遗弃的“尸体”。
这样的场景,十年来,他看得多了。战乱时的尸山血海,和平时的残酷刑罚。被遗弃的尸体,被唾弃的灵魂。
白九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具被胡乱扔下的尸体,保持着摔落时的姿势,头面朝下,四肢以诡异的姿势趴在泥水里。被利器砍断的小臂尽头,露出森然白骨。鲜红的血液,将周围的泥水染成诡异的黑。被撕打扯破的麻布里,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触目惊心。
“救救他吧!”与生俱来的悲悯奉劝道。
“这就是世间,残忍的世间。”讽刺的声音随之四起。
“因果循环,你纵有天大本领,又能救得了几个?”理性的声音叹息着。
“我恨这样的世间!我想毁了它,毁了它!”无尽的怨恨汹涌澎湃。
“你要冷静,冷静点!毁了它,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哇!我好痛苦!好痛苦!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小白一起死去……”
“小白,小白……这少年,会不会就是小白?”
“不,不会的,他不会回来了……”
……
第48章 姜离(中)
白九的心神很乱,他感觉自己那不嫌事大的九个脑袋又要出来吵架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心中翻滚着的复杂心情,想要尽快逃离这令他不安的地方。可他无论如何都挪动不了脚步。就像小时候,站在树上的自己,明知道再往前一步,就要掉进冰冷的湖中,可他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任由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落入湖中。
他,终究还是把那具“尸体”扛回了家。
当白九为少年解下缠绕在身上的脏麻布时震惊了。少年的命真大!身上三十六道重创,近千道强行拔除鳞片的细小伤口,再加上两道足以要他性命的断掌之伤,都没要了他的性命,只是让他昏迷了。
很难想象,这少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因为这些鳞片,自己被说成了不祥的怪物,就忍着剧痛一片一片地拔掉。可就算拔掉了,还是无法融进人类的世界,依旧要被人类追赶打骂,这真的值得吗?
白九耐心地为少年擦掉身上的污垢,用干净的白麻重新替他缠上。
那天夜里,白九一整晚都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里。
那里有神降之渊,有古树梧桐,有镜天湖,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落入水中时,将它驮上岸。那里湖光潋滟,四季如春,万物皆在和平安宁的环境中平安快乐地生长着……
只是,那样美好的神降之渊因为他的一时念起,再也不复存在了。现在有的,也只是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纷争不断的世间大陆。每天一觉醒来,身边的个人都各怀鬼胎。善良的,邪恶的,可怜的,可笑的……都不过是世人口中的评价罢了。人类在饕餮完世间生灵后,便洋洋自得地对自己进行番自以为是的自我评价。把自身亦分出了三六九等。高等级的奴役剥削低等级的,低等级的却把成为高等级当成毕生追求的目标,可笑地将屠戮的因果,无限地重复着……
有声音说:“这就是世间,没有杀戮,何来进步?”
又有声音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世间,我害怕!”
“人类,苍生万物,不过蝼蚁罢了!待我一把火烧死他们就一干二净了!哈哈哈……”
“不,你不可以这样做,他就在这苍生万物之间,这样子,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他究竟在哪里?他还在这世间吗?他要是还在这世间,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别天真了!他不会回来了!你永远也等不到他的!”
“不……!求你们别说了!别说了……”
“懦夫!”
“他会回来的,他就在这里!”
……
无休止的争吵伴随着白九度过了漫长的黑夜。
次日晨曦,阳光透过窗棱斑驳在屋内的案上桌边,几只胆大的黄鹂扑腾着翅膀落到书桌上,叽叽喳喳地歌唱着:
叽叽啾,叽叽啾,鸟儿鸟儿窝里愁,
叽叽啾,叽叽啾,风儿风儿几时休?
叽叽啾,叽叽啾,阿妈阿妈觅食去,
叽叽啾,叽叽啾,小心溪边小石头,
叽叽啾,叽叽啾,叽叽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