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家庭。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三年来,她第一次用一种平易的、怜悯的感情想到她的家庭,想到母亲,想到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躲回家听妈妈安慰的日子,想着弟弟。想着父亲离世后变得不可收拾的家庭。
她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祖上都是农民,等到父亲这一辈人,农业的前景越来越黯淡,农民的收获也仅仅只是解决温饱问题,农民对土地失去了曾经的信任和热爱,迫不及待的渴望逃离这片付出了半生心血、热泪的贫瘠家园,很多人选择去大城市打工挣钱供孩子上学,希望孩子们的未来不要禁锢在黄土地里。
他们可以去城市工作、居住、娶妻生子,然后在城市立住脚跟,和父辈们的生命过程永远划清界限。
父亲为了供雪丽上学,带着全家人抛弃了生活几十年的乡村来到小城市打工。
父亲作为农民工,没有技术和文化,他们只能做高强度的体力活和最底层的工作,父亲当了一名搬家工人,母亲做了清洁员。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怎么可以熬得住十几年,硬是把雪丽供出了大学、研究生,毕业时她还有一个伟大的梦想,想着自己可以通过兢兢业业地工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永远不要再回到那方养育她的土地,那里埋葬了太多默默无闻却辛苦一生的人,那不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想要的结局。
他们想要出名、成功,想要在镁光灯下万众瞩目。
可是,这个世界还是很嘲弄人的,社会对于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镀金的人也就不会少了,满地都是研究生,还不缺海归博、硕士的人。
虽然是研究生毕业的她去找工作时也是受了很多挫折,后来勉强去了一家小杂志社,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工作。
她被当时的风气影响得很深,不久,她就受不了那种普通工作中难以避免的、重复的工作所带来的无趣,她辞职了。
在今日看来,那当然是很愚蠢的了,世上从来没有永远有趣的工作,当它成为你获取生存的一种方式时,工作就会呈现出难以消除的机械性;也从来没有一步登天的好事,只有脚踏实地走出来的、一个个小小的成就拼接起来的成功。
在一个大肆宣扬成功的功利化社会里,所有人只是看到了别人炫耀的成功而忽略了成功背后的付出,所以才会急不可待地想要拥有成功。
其实不过是觊觎成功所带来的衍生品---金钱、享受、出名、安逸-----我们热爱成功,也自以为是地以为我们坚持年轻的性格就可以保持自我。
但是,时间和生活总要逼着我们成熟,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成熟,也意味着凋零了自己生命中最鲜艳、灿烂的一部分,可是人为了生存也是心甘情愿的任其凋落,有时还会主动拔下身上的刺。
给林卫东当助理算是很满意的工作了。
可是不久,男朋友就申请到了日本的博士,希望雪丽等他几年做出事业就回来。
之后,父亲又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身亡。这两件事像泰山一样崩下来压垮了她。
父亲可是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得一个人带着弟弟了,那时候母亲想让她赶紧嫁人帮着缓解家里的压力,也给她介绍了几个家境殷实的年轻人,可是她不想那么草草结婚,她和母亲的大吵一架之后,逃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看着满眼的穷酸文艺气是那么的可笑和讥讽,那满满当当的书架仿佛都在嘲笑她的失败和落魄,十几年的读书生涯把她培养成一个软弱无用的人,她真想就那么听从母亲的话算了,就不用去面对那么多需要抉择的时刻了。
她求助于林卫东,林卫东问明缘由后不由地生出怜惜的心,经常来安慰她,在金钱上的也施以援手,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络了,感情从工作上转移到了生活中,老林有着一个阅历丰富的男人该有的善解人心的成熟,语言措辞恰到好处。
她那时还很年轻,不经世事,她在大学里养成的逃避现实的习惯还没来得及改变,就在他身上找到了那种可以依靠的父亲般的肩膀,而自己就毫不顾忌地靠了上去,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自己的选择。
意志薄弱的人总是从一个水深火热的坑跳到另一个,却又急切渴望得到救赎。
人,软弱的程度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深得多。
在别人看来可以咬着牙撑过去的黑色日子,自己经历的过程简直就是在浴火等待重生的炼狱,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可以涅槃,大部分的人在过程中就灰飞烟灭了。
尽管,很久以后别人可以风轻云淡地谈笑那些往事,但是,只有从那些荆棘丛中走过的人才知道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无人可言的孤独。
老林离开人世后的不久,雪丽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对方直接说明:“我是老林的妻子,我叫张梅,我希望和你见一面。”
她是在整理老林的遗物时发现了雪丽的存在,这不外乎是惊天霹雳了,原本自己坚信的一切都变成了可笑的谎言,被别人结实地包装着,而自己还一直生活在精美的谎言里,继续装饰着裂缝的婚姻围城毫不自知。
她就是想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女人让她的家庭默默地蒙受这样的耻辱。
两个女人的见面约在一个星期日的午后。
这个城市在整个秋季就下了一场冷冷的雨,当雨水把残枝落叶敲打了一夜之后,早晨起来,地面已经被冷风吹干了,雨水把最后一丝秋日的温暖席卷而去,落叶都蜷缩在了垃圾车里。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冬日凄惨阴冷的空气中。
江雪丽早早到了,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店里等着老林妻子的到来。
这种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店作为她们见面的地方是有些不妥的,但好像也别无选择。
咖啡馆里温热的暖气扑着鼻息,香浓的咖啡味道在安静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空气有些暧昧甜蜜,放着一首轻柔的民谣音乐,这和她的心情简直是天壤之别。
咖啡馆的侍者低头看着手机,不时抬起头来摆弄手边装咖啡豆的罐子。
一只肥硕的橘猫趴在暖气上,刚刚给自己洗过脸,正眯着眼睛打盹,细长的胡须在呼吸时微微颤抖。
张梅进来时,猫睁开了它黄色的眼睛,喵了一声又继续打着呼噜睡觉。
张梅坐到了雪丽的对面,一阵清爽干燥的冷气刺激了雪丽的神经,雪丽看她神态自若,保养得很好的皮肤和身材让这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很显年轻,虽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焦虑中带着平和,眼角细细的皱纹显得一副温柔坦然的神态里混合了不少悲伤的感情,她开口问道:“你就是江雪丽?”
女人的声音是僵硬的,甚至有点咯人。雪丽点点头默然,心里想着她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有点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羞辱。
她继续说道:“你认识老林多久了?”
张梅看到江雪丽并不像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妖艳女孩一样浓妆艳抹得俗气又无知,她的气质更加文静和从容,一张毫无修饰的苍白瘦小的脸上有点点淡斑,大大的眼睛本来应该该是灵活生动的,现在却有了无神和茫然,乌黑的眼珠倒显出这个女孩的未被磨灭的灵气和不经世故的算计,只是那眼角的红血丝有些突兀,黑眼圈也清晰可见,想来老林的去世对她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了。
这个明眸皓齿有灵气的女孩倒是让张梅意料之外,这样的女孩也甘愿屈居男人的宠物,真是可惜了。
张梅自己也是一个经历丰富、感情细腻的女人,这么多年平淡安居的生活更把她打造成了一个没有脾气的人。
“三年。”雪丽选择告知,她淡淡地说:“我们认识三年了。”
因为自己的良知告诉自己,在这件事情上逃避和拒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作为事情的当事人,张梅有权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张梅的声音哽咽着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他有家庭、有孩子的吧,你这么年轻想找什么男人没有,为什么偏偏找上他?”
张梅也想用别的女人发现丈夫出轨的方式去打、去骂,去搞得第三者人尽皆知、身败名裂,可是自己好像除了生气就是耻辱,自己的教养就像一根粗劣的绳子把自己紧紧捆绑起来,不能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