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酬从房门转开目光,落在碰倒的收音机上。
屋子格局不复杂,夏目收拾的很干净,他看不出哪能让收音机积那么多灰。
客厅通往厨房的门边窄柜旁有幅画,同厚厚承重墙的墙纸不大搭。
富酬坐回廊前雨檐下,端详着画,就听车轱辘碾过烂泥的声音。
见是名濑的车,富酬脑仁脑壳一块疼。
“我真是留不住你,早上好歹吃了饭再走。”
富酬对他来访不做它想:“我今天没兴致。”
名濑眼神提醒他说话注意点,侧身露出身后穿白大褂,挎着医药箱的老人。
富酬明白了他的意思:“3P?”
“……”
名濑终于发现自己的到来很不受欢迎。
“乖乖配合检查。”
“配合又有什么好处。”
“你这么无理取闹是在跟我撒娇吗?”
“何必恶心我?”
“给,你要的好处。”
名濑将拎着的东西放在富酬身边地板上,他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莎士比亚悲剧集。
就这,让他配合?
“啊——”
富酬一面顺从的张开嘴,一面听拿着压舌板的老医生略带口音的闲碎叮嘱。
“年轻人工作不用那么拼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弄成这样是为了啥呢?”
“为了幸福。”
富酬回答,瞥了名濑一眼,慢而刻意,让名濑得知自己如何被鄙视。
“非要说挣钱为了幸福,为了家人什么的,总觉得不该这样。”老医生叹了口气,“这个观念,这个方法,这个结果,是谁的不对呢。”
医生开处方,留下医嘱回车上等。
名濑赖着不走,富酬照旧躺下来,漫无目的地翻着书。
“把药吃了。”
没听他回音,名濑把药放他翻开的书缝里,水杯放他手边,又说。
“你病恹恹的更能引起我兴致。”
“……”
富酬摸索书页的手差点把药片撒了。
“你什么时候再婚?”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很乐意帮你把关,务必帮你再缔造一段悲催婚姻。”
“那就拜托你了。说不定墨菲定律能让你帮我找到对的人,跟你不一样,我还是渴望幸福的。”
“你说我不想幸福,”富酬冷冷回道,“没错,我幸福的时候是发梦、酗酒、敛财、踩人尸上位。”
“那不算。”
“人们都会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感到陶醉,个人的幸福本就污秽残酷。”
名濑一时无话。
“你还说我恋父,提醒了我。”
之前富酬一直在整理记忆。
“当时他眼皮凹进眼眶里,脸痛苦的扭曲,时不时抽搐,只剩一口气,吊着不死,我拿他脖子上的挂坠,本要给他个痛快,用挂坠链子勒死他,但我最终没有,从黑夜到黎明,我握着挂坠,等他断气。”富酬头痛,脑袋沉重,不过神思明晰,“不是不敢,不是希求他多活一刻,而是单纯的不想。”
名濑眉头紧了紧,听得迷乱。
“之前我一直以为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得爱他,神希望我满心仁爱。但看平日厌弃远离自己的父亲躺在那里,疼痛绝望得无以复加,挣扎在死亡边缘。”富酬唇角噙了些神秘而快意的笑,“你猜,我有没有一瞬感谢造成那一切的仇人?”
他大概听懂了,却完全不明白。
作为对神学略有了解的无神论者,名濑不理解富酬的信仰,即使作为儿子,他也不理解富酬对生父的复杂情感。恋父与弑父情结竟于理论之外的共生于一体。
他望着富酬以手臂支撑,缓缓起身,脖颈难以用力似的带起头颅。毫无血色的皮肤,骨骼的移动和缓慢的动作,颇为行将就木,又让人冷不丁想到抬腹昂身的巨蟒。
富酬就水咽下了药片。天空将将放晴,淡淡的扁圆的月亮浮在那片深蓝上,四野山林提前进入了夜晚。也许止痛药发挥了作用,他知觉麻木的仿佛身在父亲冷却的尸体前,跪坐的腿陷在粘腻的血和泥里。眼前是逐渐明亮的天空,周身是霞光染红的一望无际的天际线,富酬悲伤的有种怎么也弄不清楚的想法,那种感觉沿前继后,贯穿他整个生命。
“‘适当的悲伤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却可以证明智慧的欠缺’,何况细究起来,我是没资格也没道理摆受害者姿态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想来挺好的不是么,我失去的东西其实正是终结痛苦的东西,希望破灭这种事发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怕它发生了。”
要实现了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用未来的面貌面对过去的他们。
他知道自己的困境,但不知道困境的本源,他好像在顺从很早就制定好的规矩,有意阻止自己开心,让自己不得解脱。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富酬的手上,手指嵌进他指缝,试图多少安慰一下他。
“凭你的体温还想捂热我。”
名濑无奈微笑。记忆的主观性注定了它的不理智和偏差,记忆的主人拥有全部解释权。他为了减免痛苦,开始倾向否认那是桩值得痛苦的悲剧。对于不可逆的悲剧,实在忘不掉,只有这样比较好过,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至少他在尝试放下。
“我别无所求,仅仅想让你好。”
“所以你今天带莎士比亚和医生来,”富酬不领情,“自以为是的以为有义务拯救我?”
送出去的嘲讽都还回来了,名濑依旧笑着。
他笑是因为富酬总是逢迎世故,有时又像这样幼稚得厉害。
光线隐没,他的面孔不知不觉凑得离富酬很近。四十左右的人,却并不显老,偶尔某个角度尚有青年气,笑时眼角的皱纹只会让他的长睫绿眸更显迷人,令人难以抗拒。
“别笑了,”可惜富酬基本瞎了,“一脸褶子。”
“还想气氛合适的时候吻你来着,你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啊。”他抱怨。
皱纹像年轮一样长出来,名濑似乎对此并无顾虑。
富酬也想变老,不想外壳的时间永远凝固着,然后时间一到,突然死掉。
“去隔壁,大概那个位置,”富酬甩开名濑的手,指向和墙纸格格不入的那幅画,“无论你找到什么都别轻举妄动。”
“我会找到什么?”
“那得你告诉我。”
第33章 三三章
“她快到了。”
名濑揣起手机,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边,给带半梦半醒的爱莉去隔壁原田卧室的夏目让道。
“不报警的理由是什么?”
他问身侧的富酬。跨过房间中央,看向另一头厨房桌边静静打着毛线的原田。
“等当事人来,她真想报警,谁都不拦。”
潜意识里名濑明白富酬的判断于普世常理不合,但尽管当事人是他妹妹,他未必在这种常识之外的事上维护得了她的根本愿望。
天彻底黑下来,富酬摸索着墙壁去门口开灯,室内骤然一亮,他眼前只有团团光晕和几条幢幢人影。
房间中央有个谁都避让不及的东西,每个人都极力忽略它,可房间里的所有人又都围绕着它,无法离开。
雨在短时间内下得极大,前所未有的电闪雷鸣,院中腾起水汽积聚的白雾,雨水淹过铺路的石板。
外面声势浩大,与室内却仿佛隔着真空。
一连串凿石似的清脆声响穿透这层真空,一双高鞋跟踩过石板,雨幕中走来的美月空着手,异能的青蓝碎片隔开空间,身上滴水不沾。
她踏入门廊碰倒了倚在门边的伞,旁边富酬接了一下它,美月目不斜视,问:“哥,不是说找到真相了吗?”
名濑目光示意房间中央被她焦急之下忽视的那个不容忽视的东西。
就在她正面五步远,那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口眼歪斜的痴肥男人,胸腔呼吸使得他从座椅堆到头颅的松垮的肉规律颤动。
美月隐有所觉,却不敢认。
“我从原田的隐蔽隔间找到的。”
不仅中风,瘫痪痴呆,还在原田刻意喂养下病态的肥胖。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从那几乎被脂肪淹没的面庞,辨认出自己身形高健、俊朗非凡的丈夫的五官。
“你竟把他弄成这样!”
原田缠着毛线,温柔一笑:“他为我做过那么多,我无以为报。”
富酬起疑心就是因为她已没有烹饪工作,还几乎不出门成天在屋子里做菜,买的食材和厨余垃圾的量有出入。以及整修后院落相通户型相同的两间房屋,从结构看都应有个密室的富余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