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有些像钦天监。
虽民间的庙观有些也有金像,但似乎朝廷直属的奉神祭祀中,从未出现“神像”。
谭庐连忙低下头不敢逼视,在供奉台外十几步的位置放了几个软垫,内监先领他们过去拜神供奉。
俞星城学着谭庐的样子伏身三次,小太监又捧出漆盘,漆盘上放着一面铜镜,铜镜上似乎有些淡黄色的粉状物,但量非常少,几乎是吹口气就会全吹飞的程度。小太监轻声道:“皇上建斋设醮已有十日,还请二位净心香口,再前去面圣。”
谭庐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走过去用手指蘸取铜镜上的淡黄粉,先抹在嘴唇上,而后抹在两肩与手上。
俞星城学着他的样子上前,当那一点粉末被抹在嘴唇上,俞星城才察觉,这似乎是檀香香灰。从表面来看,皇帝信神奉天之心,几乎是虔诚到了极致……但另一方面,皇帝却对仙府抱有敌意……
俞星城将手指上剩余的粉末抹在肩上后,随小太监与谭庐向殿西侧走去,暗金色的隔门紧闭着,一直走到西侧尽头,两个内监侍立在一处合上的隔门前,能从窄窄门缝里听见小燕王欢笑的声音。
似乎是朝臣觐见无需跪拜,二人还未来得及问安,就听见小燕王愉快道:“我一听这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是谭大人来了!”
皇帝似乎没有说话,只轻笑了一声,一个矮胖的老人腿脚利落的走过来打开门,笑道:“二位别跪了,省的那些虚礼,皇上正巧聊起这个呢。”
说着,露出了门内的景象,俞星城只瞄了一眼就连忙低头。
她并未看见皇帝的,只瞧见了层层帷幔,条条幡旗,里头似乎还有一道隔门,隔门内才是一座不高的打坐台,打坐台周围帷幔环绕,只能看见皇帝一身白衣的模糊轮廓。依稀看见小燕王锦衣黒靴,就跟闲玩似的坐在打坐台旁边的地上,身子斜靠在打坐台上,颇为不敬的半卧着,似乎手边的银盘里还有些什么零嘴,他一边吃一边与帷幔里的皇帝聊天。
俞星城真是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小燕王太受宠了。
这幸好是个外甥,要是个宠妃,早就被大明上下的唾沫星子都给淹死了。
谭庐连忙行礼,却一步都没往里走,俞星城大概明白他们的身份不能跨进门槛,只能在外头说话。
那矮胖的老人,甚至穿的都是便服,笑着将水盆端出,递给外头的内监,才放下挽起的衣袖,走进去收拾些物件。一门之内,气氛融洽的就像是一家人,皇帝终于开口,声音至少是宏亮健朗的:“我倒是觉得谭庐还想在京师再歇个几年呢,你倒是非要把他拽去劳碌。”
小燕王笑嘻嘻:“谭卫使毕竟稳健,这次前去,选的都是年轻的,您就算同意了,我心里也是没谱。”
皇帝道:“要不是这一去太久,朕就让裘百湖随着同去了。要不然把温潞叫回来——”
小燕王皱眉:“可别了,温家做事的手段我可受不了。”
皇帝朗声道:“谭庐,你觉得如何?这出使奥斯曼国,其中更是需要你们办几件大事,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你要是腿脚不便,那便算了。”
谭庐连忙道:“自然是愿意的,出使倭国是……臣办事不利,若此次能随小燕王一同出使奥斯曼国,臣必定鞠躬尽瘁,必要将嘱咐的事情办成。”
俞星城心里一惊:出使
皇帝说话依旧随意:“你还算是年轻,朕真是没法选派老臣。你说就吕涵那样,年纪大了不能折腾不说,他跟几个洋人打过交道,出趟海估计光顾着一惊一乍去了。但略儿,这中间事情太紧要,要真办砸了,就不是朕能给你收拾的摊子了。”
略儿是说小燕王吗?
小燕王:“所以我才选的大多是万国博览会相关的官员,关于大明以外的万国局势,没有谁能比他们更熟悉了。”
皇帝:“说来万国博览会,裘百湖递过一个折子,是温家小儿与一个万国博览会的司使一同花押签下的。”皇帝似乎有些想不起来,转头问那矮胖的老人:“元节,你还记得么?”
元节……俞星城记得那是内监口中的老祖宗,如今宦官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名字。
元节道:“记得。是那位司使说要以印度牵制大不列颠,使得大不列颠不会在大明伐倭期间派兵。”
皇帝笑道:“倒真让她说中了。”
元节:“人便已经请来了,俞司使,还不见礼。”
俞星城只得问安揖拜,皇帝听见她声音,一愣,笑道:“是个女官?”
元节跟唠家常似的笑起来:“岂止是个女官,还是个女娃娃呢。俞司使今年……”
俞星城连忙低头抬手:“快十八了。”
皇帝和元节一同笑起来:“跟略儿一般大。可不是个女娃娃呢。”皇帝伸手掀开帘子,似乎想远远看她一眼,大概帷幔太多,没能看清,倒顺手把手搁在了小燕王脑袋上:“好啊,朕现在倒怀疑你是不是居心不良了。”
小燕王这个人精,倒是挺会演害羞的小辈,挣扎道:“舅舅别乱说,您心里也不是不知道,那姓房的做万国博览会的主卿,吕阁老都不敢在您面前多夸,还不是因为怕姓房的拎过来,说不出一点自己办了的实事儿吗。我在南直隶待了这么久,选人自然是心里有数,要是就选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姑娘,那被坑死的不是我自个儿吗!”
皇帝:“好好。如何任命,你自己选。不过前提是,我说的人,你也要带上。”
小燕王随手一指:“谭大人毕竟年长可靠,自然以谭大人为主卿,俞大人为少卿。”
皇帝就跟过家家似的点了头:“好。便随你。关于汽船与鲸鹏的事儿,已经报上来了,我让元节给你批红就是了。”
若不是俞星城听说过皇帝荒诞不经,大权在握的传言,几乎要觉得皇帝就像个只会修道,好说话没脑子的傀儡了。
元节连忙笑道:“小燕王,此事既急,我们司礼监立马这就批了,明日晨会内阁也会齐聚,到时候一合计就好。”
皇帝摆手道:“明日你们自己议吧。”
元节:“这……”
小燕王笑道:“好舅舅这是明日要去哪里玩,带上我也好。”
皇帝:“带上你,又要挨你娘的骂了,可别了,你快好好陪她几日,一旦走了,又是要一年半载的见不着。回去吃饭,别在朕这儿吃。”
说罢皇帝就这么起身,掀开帷幔,大步朝内堂走去,似乎还唱了几声什么小调,就走了,元节连忙随上,一主一仆往内堂去了。
小燕王爬起来,遥遥对皇帝的方向一行礼:“那略儿退下了。”
皇帝连声回应都没有。
俞星城实在是没想到宫内这样的氛围,仿佛是一个传统家庭的缩影罢了。宫内处处小心紧张,宫人谨小慎微到一丝不妥当都没有。宫外更是勾心斗角,南直隶风起云涌,来往洋人各怀鬼胎。
但所有的一切,到了皇帝面前,仿佛都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演出一副轻松愉快,家常日子的氛围,但凡进了那道门槛的人,都做出了最发自肺腑的笑容,连话都说的喜庆妥帖也亲近……
这比噤若寒蝉,更让俞星城觉得心里畏惧。
小燕王就从这道门走了出来,他平日时时刻刻挂着笑,基本也就等于没笑。但进了宫,他的笑容有多了几分表现给别人的天真快乐,一直到领着他们二人走出养心殿,都笑容依旧,甚至颇为和气的和几个进出养心殿的臣子内监打了招呼。
俞星城跟在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她总觉得,皇帝并非不知道她。
如今皇帝也是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关注过她,所以只当是第一次耳闻。
毕竟裘百湖是皇帝手边的耳目,若是皇帝真要过问那封折子,过问小燕王伐倭计谋的来源,裘百湖不可能不说。
而且谭家似乎多位重臣,皇帝跟谭庐早就有了解,那铁骨腿脚是皇帝命人打造,估摸皇帝与谭家几位,甚至是能偶尔唠唠家常的关系。俞星城可不能跟谭庐相比,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新科官员,如果皇帝没有在此之前了解过她,估计在小燕王提出要她这样年轻的女官一同出使时,早就一口否决了。
俞星城一路沉思走出夹道,小燕王回头:“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