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本田先生没那么闲,没时间见什么疯疯颠颠的中国人!”银行员工再一次摆出给日本人干活的中国人特有的嘴脸。他挺直了腰板从王耀面前高傲地走开,正好一名日本客人走进来,他的腰立刻弯成虾米,脸上快速堆上谦卑的笑容,用带着中国口音的日语向客人问候。
王耀尴尬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耀桑,你怎么在这儿?”忽然而来的声音。
王耀抬头一看,正是本田菊:“本田先生,我正要找您。”
“找我?”本田菊很是意外,“你没约我……这回您是以个人名义来找我吗?”
“是的,完全个人名义。”王耀说。
本田菊看看周围,人声嘈杂的前厅令他厌烦,他对王耀说:“请跟我来。”
王耀跟上本田菊,随日本人来到银行楼上的办公室。
本田菊的办公室的装潢是典型的西式风格,十分豪华,看起来像是特意强调这个地方的主人西化的程度,故意跟整个东方划清界限。但是在房间的某些地方,日本文化以不可忽视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本田菊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副日本刀架,上面森森地横着一把□□和一把太刀,尽管刀收在鞘里,还是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本田菊在办公桌后宽大的扶手椅里坐下,并邀请王耀坐在他对面:“请坐,耀桑。”
王耀不情愿地坐到本田对面的椅子里,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他觉得自己像待审的犯人,而对面无情的法官正准备将判决的利剑落到他脖子上。
“耀桑,找我有什么事?”本田菊身体前倾,双臂搁在桌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在来的路上,王耀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感到胆怯和心虚。他强迫自己不退缩,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本田先生,您应该知道前些天的劫狱事件吧?”
本田菊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还有日本人死于非命。”
王耀小心翼翼地说:“那想必您也知道,那个在劫狱时被逮捕的中国人明天就要被处决了。”
“耀桑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本田菊意味深长地问,那双幽深的眼睛像无底洞一样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我知道本田先生人脉甚广,尤其在日本军中地位很高,”王耀说,“去年和码头工人起冲突的正是本田先生的手下吧?”
“所以呢?”本田等着他说下去。
王耀鼓足勇气说:“那个要被处决的囚犯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家的仆人,他没有犯罪,只是被歹徒们塞进监狱的替死鬼,恳请本田先生出面说个情,饶他一命。”
本田菊缓缓站起来,气势迫人:“耀桑,你不会以为我一无所知吧?”
王耀紧张地抬头看本田菊,后者阴沉的脸像天空中的黑太阳。
本田菊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那名囚犯是革命党的重要人物,他以仆人的身份藏在洋人中间,策划过多起袭击日本人、破坏日本商人财物的犯罪事件,你认为我会同意放了他吗?”
王耀嘴唇颤抖:“您可能误会了,他一个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多大事,只怕是真正的革命党为了逃命才栽赃他。”
本田菊绕过桌子,从容地走到王耀身边,低头将嘴唇贴近王耀的耳朵:“我还听说,前几天半夜有一辆可疑的车开出关卡,车上有一个洋人、两个中国男人和一个□□,两小时后车回来了,上面的人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中国男人。”
本田菊的气息吹拂在王耀脸颊和耳朵上,如寒冰一般令他瑟瑟发抖。
本田菊直起身来,背对着王耀说:“看在耀桑你的面子上,我会让监狱释放其他所有工人,但这个叫云间的必须死。耀桑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多保重!”最后三个字被咬得很重,像一句警告。
直到本田菊离开房间,王耀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撑着虚软的身体站起来,刚迈出一步就被椅子绊倒在地上,他颤抖着跪在地板上起不来,全身都在可怕地发抖,像得了急病的人。
王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横滨正金银行的,当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脚步虚浮地在黄浦江边走出很远了。江风吹干他脸上的冷汗,让他镇定了一些。
“耀,你怎么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从他后面传来。
赶过来的是阿尔:“我叫了你好几声,你像没听到似的。”虽然是星期天,但阿尔一直待在洋行里,刚才他想到门口透透气,刚好看见王耀从横滨正金银行出来。
王耀仍然觉得全身无力,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死死抓住阿尔的胳膊:“对不起,让我缓一缓……”
阿尔没说什么,他握住王耀的手,等着对方平静下来。
王耀深呼吸几次,终于慢慢松开阿尔的胳膊:“谢谢你,阿尔。”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阿尔问。
“不必。”王耀说。
“你这是怎么了?”阿尔皱起眉头问。
王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怕了,真怕了……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
“不会那么容易。”阿尔回头看向远处横滨正金银行那灰色的大楼。
海关大楼上的钟翁声翁气地敲响,像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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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劫狱的匪徒被枪决的消息成了头版头条,王耀看到这新闻的时候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卸也卸不掉。
亚瑟没有注意到王耀的异样,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中国人总是闷闷不乐,每一天的表情都看不出多大区别。阿尔知道王耀遇到了什么事,但是王耀从上班起就没跟他说一句话,他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时间在沉闷中缓慢地逝去,整个洋行比平时更加令阿尔难以忍受。阿尔偷偷观察王耀,发现王耀的桌子上扔着一份报纸。这不太对劲儿,王耀平时看完报纸都会照原样放回报架上,这次却随便丢在桌上。阿尔想起来,王耀早晨看过报纸后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样子。
中间王耀被亚瑟叫进办公室,阿尔趁这个机会拿了王耀桌上的报纸,摊开来寻找可能的线索。他没花太多时间,头版头条醒目地宣告了一名罪犯被处决的消息,下面还配了图。将刑场的照片印到报纸上不那么令人愉快,但是有的人就喜欢看这些刺激的东西。阿尔快速浏览全文,被处决的是一个中国人,是不久前劫狱事件的主谋之一,也是唯一落入法网的匪徒。报纸上的照片永远是模糊不清的,阿尔看不出这人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一个站在刑场上等待处决的身影。
这可真残忍,一个死刑犯不能痛快地去死,还要被迫摆出适当的姿势等待拍照,死前的暂停是最痛苦的,它延长了等死的时间,往往会令死刑犯崩溃。
王耀为什么会为这条新闻心神不宁?阿尔不禁陷入思考。
王耀从亚瑟的办公室出来,看到阿尔手里掐着报纸站在他桌子旁边,奇怪地问:“阿尔,有事吗?”
“不,没什么。”阿尔把报纸塞回报架上。
看到阿尔拿了他桌上的报纸,王耀心里一紧,担忧阿尔发现了什么。但是阿尔走开去别的地方了,一整天都没跟他提起报纸的事。
下班的时候,阿尔追着王耀出了大门:“耀,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你就不正常,是跟那个头条新闻有关吗?”
王耀心中咯噔一下,阿尔还是发现了。
“为什么?”阿尔问。
王耀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说:“那个被处决的人,我认识他。”
“他是谁?”阿尔追问到底。
“他叫云间,是路德家的仆人,”王耀说,“我在路德家认识他的。”
阿尔看起来不太高兴:“我不觉得你跟贝什米特那家伙关系有多好,他会请你去他家?”
王耀不想透露他当人体模特的事,于是故意略去细节:“是费里西安诺邀请我去的,我和他还算有点交情。”
阿尔看出来王耀有所隐瞒,他也不再追问费里西安诺找王耀的目的——根据上次的画展上看到的作品,他完全可以推断出来,他转而问:“看样你在那个仆人被枪决前已经知道他出事了?”
王耀说:“是的,路德带我去监狱看过他。”
阿尔不满地说:“路德维希·贝什米特那家伙从来只会找你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