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原觉得那瞧着他的目光深不见底,竟像是透着一丝悲悯,但却仍然是静,实在是太静了,那根本就不像在看活人的眼光,而更像是看……看一个已死之人的眼光。醍醐灌顶般,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仁王是不会来见他的,他是真的要他死。
他所想过的,以及以为过的那些情谊,在仁王眼中根本不名一文,完全的一厢情愿。倏忽间,桑原就忆起那个时候柳生的那个目光,那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以为他已经明白,其实他还是不明白。这个人……这个人,他脑子中一片天旋地转,想伸出手去扶住什么,一动才发现,周围都是实地。
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半个身子埋在土里,彻骨的寒意泛上来,四肢一片冰凉。
柳莲二俯下身去,在坑边上坐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入社团?”
桑原愕然,瞧神气,面前的人竟然要在这个时候,和他闲话家常,忆及当年。
柳莲二抬起头,望着月亮,淡淡地开口:“你当年自己讲过的,你倒不记得了。我却还记得,你说,那时候家里穷,乡下一大帮子人,吃不饱饭,所以出来,想着,谁给一口饱饭吃,就跟着谁,给谁拼命。后来就进了社团,饭是天天可以吃饱了。可是,这个时候,光吃饱又不行了,心里又惦记着吃饱了还要穿好。再后来也穿好了,可还是不行,又再惦记起别的,心里永远有惦记着的。于是这些年,就这样,惦记来惦记去,争来夺去,最后都忘记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又是永远不能肖想的。”
他的目光调回来,投射在坑中人的脸上:“人心苦不足。”
“放屁!什么足不足的,”桑原瞪着他破口大骂,“这世上你不与人争,人就不与你争了,想要洁身自好,清雅避世,也得有个太平盛世给你避。又有什么能不能,敢不敢肖想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功如果成了,也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柳莲二垂了垂眼帘:“正是这四个字了。那么如今,事败成寇,也就没什么好怨怼的了吧。”
他站起身来,继续手中的动作。尘土飞扬。
“呸,柳莲二!你别装出这么副事不关己的清高嘴脸来教训人,你以为仁王今天可以这样对我,明日又将如何对你?兔死狗烹,你知不知道……那个晚上向日岳人是怎么死的……”沙土掩埋过胸口,他断断续续地出不来气,“还有大圈仔……”
“你后来找人问过和他同住的阿仁了,是不是。”不是疑问句,就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才下了那么大的狠心要反仁王,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仁王决计容他不得,“有时……人知道得太多,不好。所以又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柳莲二说。
桑原看着面前的人,原来他竟是一早先就什么都知道的:“仁王这是……这是铁了心要让柳生……跟真田……要逼柳生……”土掩埋过下颌嘴巴,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时之间血全往头顶上涌,那些思绪浪潮似地涌上来,这些年,所有遇见的事,以及人,画面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掠而过,幸村,真田,柳生,仁王……一张张脸,清晰如昨。这一辈子到头,不知道究竟为何。
柳莲二俯首,手下动作并不停顿。这土粒子和土粒子之间,其实是有缝隙的,所以埋上了,一时之间又不会马上就死,空气从肺里一点点地抽尽,最后人是被活活憋闷死的。仁王知道桑原心气最高,常有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思,所以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要将他从天上打到地下,再生生憋屈至死。用心之歹毒,不言而喻。当年那个相术师傅说仁王的那些话,其实原本是没说错的。他又想起刚才桑原说他的那些话,兔死狗烹,以及书上讲的,只可与之共患难,却不可与之同富贵。
柳莲二低下头去,土外面只还露出一双眼睛,人的眼睛其实最奇妙,千变万化,千言万语,比嘴巴厉害,也玄奥得多。人之将死,心里有什么,眼中便也有什么。但此时此刻,一切都是无声的。
他望着那双眼睛,像是回答他的疑问:“我是知道的。”他轻轻地说,“早就知道了。”
最后一铲子土扬下去。
柳莲二站在上面,把土细细地踩实踩平。
最后他重新坐下来,侧头望,除了微微笼起,其他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
争什么,闹什么,到最后,都不过是黄土一掊。
他坐在那里,四下里一片静,亘古的静,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初明之时。柳莲二仰起头,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如水泻,烟笼四野。如果这世上只有这天,这地,这月,而没有这些人,这些事,这许许多多的纷扰,那可该有多么好。
两个人在路上走,由始至终,仁王都没有说过话,白石当然也不会擅自多口多舌。在店铺中办完事后出来,站在门口,仁王说,刚才在晚宴上吃多了,要在附近散散步,消化消化食儿,你们都散了吧,别烦着我。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跟着。仁王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住,转身,瞅身后的白石,半晌后,淡淡地开口,你跟我走走。于是这一走,就走了几个钟头,走出好几里地去。
白石侧头,看身边的人,仁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仿佛懒洋洋地提不起什么精神,厌而倦。他一直在他身后斜出几步跟着,这时跨向前,站在身侧,问道:“天晚了,要不要叫个车,回去歇着?”
仁王停下来,抬头望,夜色浓郁,月上中天。
“怎么,不愿和我继续走下去了?”他问身边的人。
白石说:“自然不是。”
仁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又问:“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白石一时之间没说话,他想起方才的那些事情,还有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向日岳人,桑原,切原,还有以前种种的传闻。“是有些怕。”片刻之后,他说。
仁王忽地笑了:“你倒是痛快。别人即使有这个想法,也只是暗自在心中嫉恨,决计不会说出来,嘴上反而要愈加的奉承。”
白石微微一笑,说:“我这个人最是笨嘴拙舌,奉承话说不来。保不准弄巧反拙,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仁王哈哈大笑,瞧这聪明劲儿,他身边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能有他一分半分的,面前这个人要是笨嘴拙舌,天底下就没有巧擅辞令的了。
“怕也好……”停住笑,他忽然说,“要是能让所有的人,见了你,都怕着你,是好事。总比他们成天价变着花样的惦记你、算计你要好上千百倍,你说是不是?”
“是。”白石跟在他身侧不缓不急。他的好处就是不该开口的时候,绝不会多言。
仁王却像是忽然有了谈兴:“那个时候,在潮州家乡遇上你,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回来,你答应得痛快。后来有没有想过,若然当日不是在路边撞上我,那么,今时今日,又是副什么样子?”
“想来也就是在乡里乡间的讨些活计,或者种种地,捕捕鱼,至多攒些小钱,自己开个铺子,做老板。”白石笑起来,他自幼家贫,潮州当地乡下有许多青年都是如此,自给自足,一辈子没出过门,也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浑浑噩噩地过。未尝不是福。
仁王侧头,他知道白石是读过好几年书的,读书的时候,成绩也极好,天资聪颖,后天勤奋,只是幼年丧父,母病家贫,才辍了学,出来讨生计。他遇见他的时候,他新近丧母,一身落魄。但就在这么个运命多劫的人身上,你却既看不到愤世嫉俗,也瞧不见自怨自艾,他望着人的眼神既沉且静。别人奚落嘲讽他,他权当是浮云过境。有人动手,他就还手,又将自己护得极周全。不骄不傲,亦不自轻自贱。仁王当时在路边瞧着,想,这可真是个稀罕人物。
“在家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般?”仁王又问。
“没有。”
“一辈子只能那样的话,甘不甘心?”
白石想了想,说:“确实是不甘心的。”他顿了顿,又说,“可不甘心日子也还是要过,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顺顺当当、称心如意的,是以不甘心也自有不甘心的过法。”
仁王拿眼睛在他身上转一圈,如此的明白,能屈能伸,好。